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疑惑道:“怎么不说了?”
澹台折玉轻笑道:“现在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这回扶桑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当他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确实惊喜无比,直到此刻还心潮澎湃。
他看着漂在小船附近的一盏莲花灯,蓦然想起棠时哥哥曾经对他说过,对着河灯许愿,愿望就有可能会实现。今夜这么多盏河灯都是为他一个人而点的,若他许个小小的愿望,上天一定会帮他实现罢?
正想着,他的手突然被抓住,扶桑看向澹台折玉,对上一双灿若繁星的眼:“扶桑,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令扶桑心头一紧:“什么话?”
澹台折玉道:“你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诉我了,礼尚往来,我也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扶桑脱口而出,“你不用勉强自己告诉我。”
“可是我想告诉你,”澹台折玉道,“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我都想让你知道。”
静了静,扶桑道:“好,那你说罢,我听着。”
第143章小太监143
“很多人的一生,从出生那天起就已注定,比如我的母亲。”
“大启建国近百年,从太祖、太宗、高宗到如今在位的我父亲,除了太宗皇帝是女帝,无需立后纳妃,其他三位皇帝的后宫里,都少不了韩氏女的一席之地。韩家男儿征战沙场,为澹台家守疆拓土,韩家女儿把持后宫,为澹台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所以,从我母亲出生那天起,她就注定要嫁入皇宫,但她比其他韩家女儿稍微幸运一点,因为她和我父亲澹台顺宣是两情相悦的。”
“我母亲嫁给澹台顺宣的第二年,产下一女,也就是我的胞姐澹台重霜。女人生孩子如过鬼门关,尤其第一胎,很容易难产,我母亲历经一天一夜才生下我姐姐,元气大伤。还没来得及养好身子,我母亲就再次有了身孕,因为澹台顺宣急于让她生下嫡长子,只有生下嫡长子,我母亲才能坐稳后位,安享尊荣。澹台顺宣自以为这是为我母亲的将来着想,却没想到因此葬送了她的将来。”
“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死于我出生的那一天,但鲜少有人知晓,其实那天丧命的不止我母亲,还有我的孪生兄弟,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出生就胎死腹中,我母亲听见接生的嬷嬷说诞下了一个死胎,一时大恸,这才血崩而亡。”
“我母亲的死讯尚未传到澹台顺宣耳中,当时的钦天监监正吕芝泉求见澹台顺宣,说他夜观星象,现太白蚀昴,积尸星和天煞孤星辉映于天,此乃大凶之兆,恐有灾星降世,祸乱天下。我母亲的死讯紧接着传来,恰好验证了吕芝泉所说的话。”
“我甫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坐实了‘灾星降世’的恶名,待我长大成人,可能还会危及澹台顺宣的帝位乃至性命,澹台顺宣没亲手杀了我,已是天大的仁慈,他还遵守了对我母亲的承诺,将太子之位传授于我。”
“一个尚在襁褓、没有母亲保护的太子,随便什么人都能要了我的命。为了保住我这个流淌着韩氏血脉的嫡长子,我舅舅将我姨母送入后宫,代行母职,抚养我长大。直到我四岁那年,姨母拥有了属于她自己的孩子,虽然她依旧关心我、疼爱我,但我能感觉到,一切都变了,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失去的滋味。”
“五岁那年,我主动搬出姨母所居的翊祥宫,入住东宫。刚住进东宫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有人要杀我,要么是我身边的太监宫女,要么是后宫嫔妃,要么是澹台顺宣,闷死、勒死、毒死、刺死、溺死、摔死……各种死法我在梦里都体验过了。那时的我真的很怕死,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凡是入口的东西都格外谨慎,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充满警惕,偏偏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唯恐被人看出我的恐惧和懦弱。”
“等我再长大一两岁,也许是变得坚强了,也许是习以为常了,总之没那么怕死了。六七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但我从未有过一天放松,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夙夜匪懈。那时的我尚且心存奢望,认为只要我勤学苦读,做个优秀的太子,就能让澹台顺宣对我刮目相看。直到八岁那年的夏天,仙藻被人残忍杀害,我亲眼目睹它血淋淋的尸体挂在树上,当晚便一病不起。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太后将我接去仁寿宫照顾,我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有几次甚至病得快要死了,可澹台顺宣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终于攒够失望,对澹台顺宣彻底死心,再也不乞求他的垂怜。与此同时,我也没了心劲,我不想再做太子了,太子之位带给我的从来只有痛苦,我不想再这么无休无止地痛苦下去,我只能去求我的舅舅,求他帮我把太子之位让给别人,但舅舅怒斥了我一顿,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火,他骂我愚蠢、软弱、不孝,辜负了死去的母亲,辜负了整个韩家以及所有支持我的人,我不能让位给任何人,否则不单我性命难保,还会有数不清的人因我而死。”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只能逼迫自己继续待在这个位置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接受折磨,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自杀,但我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这世上还有我在乎的人,一个是我的胞姐澹台重霜,另一个是我的表哥韩君沛,是他们支撑着我,让我苦苦坚持。可是后来,我接连失去了这两个对我最重要的人。”
“先是表哥战败,在回京途中感染疮疡,不治而亡,紧接着姐姐被迫做了和亲公主,远嫁西笛。我试图阻拦,可澹台顺宣像座大山一样压迫着我,除了跪地哀求我什么都做不了,然而我的哀求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十八岁的我和八岁的我没什么不同,辛苦煎熬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我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恨透了澹台顺宣的寡情薄意,我甚至怀疑表哥的死很可能也是澹台顺宣在背后作祟,因为舅舅功高震主,他忌惮多年,可他奈何不了舅舅,只能对表哥下手。我越想越笃定,澹台顺宣就是那个幕后黑手,他害死了表哥,牺牲了姐姐,我这一生所承受的痛苦全都是拜他所赐,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得以解脱。”
“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头痛欲裂,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杀死澹台顺宣,好像疯魔了一般。我很快就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那天是冬月初三,澹台顺宣提前解除了我的禁足,允许我一同参加冬狩澹台顺宣尚武,每年的春、夏苗、秋、冬狩从不错过。猎场在京城以南五十里的梵云山,进山之后,我紧随澹台顺宣左右,寻找下手的机会。当澹台顺宣追着一只赤狐策马狂奔时,我在后面追着他,当澹台顺宣手中的箭射向那只赤狐时,我手中的箭也射向了澹台顺宣。可惜我失手了,因为有另一支箭将我的箭射偏了,而那支箭的主人正是我的舅舅,骠骑大将军韩子洲。一击不成,我并未就此放弃,旋即抽出佩剑,策马朝澹台顺宣冲去,我被疯狂的杀欲支配,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澹台顺宣,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杀了他。可我舅舅不允许,为了救澹台顺宣,他与我刀剑相向,他是所向披靡的‘战神’,我注定是他的手下败将。我从马背跌落,滚下山坡,不知是撞到了树还是石头,短暂地陷入昏迷,待我醒来时,澹台顺宣和我舅舅已经站在我面前。我想站起来,可我的腿完全动不了,我只好爬到舅舅脚边,抓住他的袍角,求他杀了我,我只想死个痛快,可就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他都不肯满足我。”
“我被带回宫里,圈禁在东宫。我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澹台顺宣却不杀我,只是废去太子之位,流放边疆。时隔多年,我总算如愿以偿,卸掉了枷锁,可以逃离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姐姐、姨母、舅舅轮番来劝我,劝我接受太医的诊治,但我装疯卖傻,就是不肯,因为我对这条烂命已经没有丝毫留恋,我只是不想死在宫里,我打算到了鹿台山再死,我要死在青山绿水间。”
“可我没想到,你就像划破黑夜的一道闪电,突然闯入我的生命里。虽然我们幼时相处的记忆被我遗忘了,但始终有一团朦胧的情愫储藏在我心底,就像那被我铭记的歌谣。我不想让你陪我送死,于是撵走你,却又放心不下你,最终还是把你找了回来,带着你踏上了危险重重的流放之路。”
“没过几天,我们就遭遇刺杀,在失控的马车上,我抱着你瑟瑟抖的身体,一面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一面又舍不得,我舍不得让你就这样草草死去。我们一起逃亡,你吃力地背我上马、下马,哭着帮我处理伤口,有危险时挡在我的前头……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不是个残废就好了,我就可以保护你。那一刻,求生欲已然在我心里悄然萌芽,只是我尚未察觉。在尚源县江府,我起高烧,江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若是有个什么不测,你让扶桑怎么办?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就是这句普普通通的话,让我放弃了求死的念头,决定好好活下去,因为扶桑为了我放弃了家人,放弃了一切,他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了。”
“扶桑,是你拯救了我,从那一天起,我便是为你而活,为爱而生。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别人,我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第144章小太监144
从澹台折玉说到五岁那年噩梦缠身,扶桑的眼泪几乎就没停过,他几度听不下去,想让澹台折玉别再说了,却又想着说出来澹台折玉兴许会好受些,便没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