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静止了。”
难得焦躁的遥山几微吃惊地俯瞰在太空船的底下弥漫的光彩。太空船凌在无限的光焰上,好像行驶在冰封的海洋。冰块在融化,到处在反射的光芒遍布了天际。
“那是太阳吗?”
人体不能直视如此的明亮。李明都眯起了眼睛。
“不是,不像……不可能是太阳。”遥山几微可以辨别不同恒星体的热柱、光斑和日冕。古老的人类不能理解,但在电子眼的识别中,那也是一条条河,也是一座座山。太阳上的山河要比类地行星上的山河更加壮阔、更加肆意天真。
但眼前的光、眼前的热流、它偶然突起的山峰,它在漩涡中卷起的风暴,不符合遥山几微了解的任何一种恒星的特征,它有一种奇特的规律,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像是音乐流动的旋律,是运动的无尽性,只有些许的杂音破坏了原本和谐的完美,乃是间断的休止。
哪怕是凌在它表面的丹宸号,因为接近于匀航行几乎不能判断到底是自己在航行、还是静止不动。
“不对,是在运动着的。”遥山几微的眼睛几乎已经贴在了舷窗的表面。他可以确定他们是在移动了,“我们正在翻越这片绿色的火海。”
先前的飞船是在沿着绿洋的脊背平行移动,但到了其中一站后,它略微偏移了原本的方向,是在缓慢地沿着绿洋向上了。绿色的光谱偏移变得黄金。一些细小的漩涡在金海中形成,时而向外卷起搏击的波峰,一些亮的小球被波峰抛到了太空,然后又重新回落到了波峰上。在那波动的金光尽头,他们看到了一线向着两侧无限延伸的火红色。
左边见不到来处,右边见不到尽头。
他们正站在一道火红色的地平线上,仰望着逐渐升起的夜幕。
“那我们就是在翻越它了。可是如果是这样。回收者为什么没有远远地就绕开?”
“不对,不对……那是太空吗?那是夜幕吗?”
遥山几微的感官比人类敏锐太多。他震惊地大叫道:
“没有星星。”
“什么?”
李明都抬起了头。他同样看到了虚无,犹如火海下的被遮蔽的一片阴影。在火红色的地平线上升起的是一片虚无的阴影般的太阳。在这片变得越来越广大的阴影中,什么也没有。
但是他们正在飞去,或者被吸去。
一个虚无的实体将他们拥入了怀中,而先前所翻越的光洋也就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光环,乃是它的桂冠。
远在数千万光年外的唇舌突然言了:
“典范,你听说过对称星吗?”
这不是唇舌自己的意思,可能是导师的话语。
水蓼答道:
“略有耳闻。”
这就轮到李明都不解了,他不管不顾地插言道:
“你们说的是什么?”
水蓼便说:
“先师,你生活的四大中央时期可能还不太清楚。不过到了现代,我们对于那些组成世界的基本粒子有许多不同的命名分类法。一种熟悉的命名分类是重子和轻子。它们旨在从结构和质量的角度描述恢弘的粒子世界。另一种命名法则是对称子和反对称子,它们旨在使用秉性和对称的角度描述物质的意义。大部分重子和轻子其实都是反对称子,它们是组成实在物质的基本单元。它们的特点在于它们会互相排斥,互不相容。比如说电子,就被称为反对称子,呈现出来的一种性质,在原子的核外轨道上不可能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电子处在同一条轨道中,它们是互相排斥的,也可以称为互不相容的。”
“我明白了。”李明都恍然,不定型原是在说费米子和玻色子,“这是不相容定理。作为费米子的电子,一颗电子和另一颗电子在同一个系统里不可能拥有完全一样的状态,我的老师当时说这很奇怪,很反常。”
“很奇怪吗?”水蓼笑了,“这恰恰是最不奇怪的。你可以想象现在你面前的我,和我面前的你,以及其他所有的同胞,都变成镜面中倒映的彼此,你站在我这里,你就变成了我,我站在你那里,我就变成了你,我们站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人,能够叠加在一起,乃至无法区分吗?”
“这……很难。”
“没错,就是这样了。反对称和不相容定理保证了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保证你和我是可以被区分开来的两个人。保证这一颗电子和另一颗电子不是一模一样的电子,也不是同一颗电子。所有的物质保持独立存在、无法互相混淆。从选择原理的角度来讲,宇宙假如不具备这样的规则,那像我们这样的生物也不会诞生。正是因为宇宙遵循了这一原理,生物才能站在这里看到世界。但……有一种物质不是这样的。”
“你是说……”李明都试探地问道,“光吗?”
水蓼便道:
“确实如此,光就是对称子,所有的光子彼此之间无法区分,在微观的层面上也无法互相追踪,你既不能确定世界上是不是只存在一个光子,这个光子在宇宙中光的运动造成了存在无数的光的假象……也不能确定世界上是不是其实存在无数个光子,出现在你眼中的那一束光其实是无穷多束的叠加。你把无穷多的光照在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也不会显得满溢。你把一颗光子放在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也不会显得空旷。你也不能确认你究竟放进的是无穷多的光,还是一定数量的光,还是仅此一颗的光。光是一种对称子,对称子不遵守反对称不相容的原理。你站在我这里,就变成了我,我站在你那里就变成了你,我、你、以及其他所有的同胞都变成了一物。”
“由此,我们的科学家一直在思考是否存在对称子星。世间上已经被了解的星体,乃至所有的生物,轻子也好,重子也罢都是由由占据绝对多数质量的反对称子和少量的用于传递相互作用的对称子组成。”唇舌接替了水蓼解释道,“而对称子的星的质量是由巨量的对称子和少量的反对称子组成。”
唇舌和水蓼说话的语调是如此相像,李明都几乎无法区别它们。他又问道:
“可是对称子没有质量,如何能成为星体?”
“但对称子可以携带能量。无限多的能量集中在一个点上,那便也是一颗星。”
唇舌说:
“玻色子会以概率波的方式在空间中散布,在概率散布中它依次形成了波谷和波峰,波谷要比现行太空的真空更加虚无,而波峰便呈现出了星体的特征……同时,也因为引力吸引了自身,对称星无法无限地向外扩散,波谷和波峰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这就是导师的猜想了。这是一颗单层对称星,波谷和波峰现在同时倒映在你的眼中。太空的星光被远处的你们暂时见不到的波峰遮挡了。”
李明都回过头,便看到遥山几微在忐忑中从这一头到另一头。为了防止信息走漏,李明都别说告诉他,甚至不敢用人体具体地去想。那双沉默的眼睛既望见了一片虚无的海洋,也望见了像是陆地一样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光洋。
在这既没有物质也没有形状的世界,丹宸号的游动,像是在无限大的黑暗中孤独前进的小船。所有的景色都消失了。
但李明都清楚他们即将要前往的地方一定要比对称子星更加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