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宫建到一半,晋平公知道群臣不能再谏,遂于宫中设酒,宴请诸卿大夫。酒过三巡,平公思及祁宫终将建成,不由暗自得意,遂举杯三让,忘形说道:我谓世间至乐,不过为君主者,言出如纶,无人敢于违背。
师旷正在平公下陪坐,闻听此语,立即操琴而起,向晋侯声音来处撞去。晋平公连忙向后仰身躲避,那名贵桐琴撞于墙壁,当即损毁。
晋平公怒道:太师不饮不奏,因何摔琴?
师旷答道:我闻座旁有小人胡言乱语,故而以琴撞之!
平公哭笑不得,答道:太师醉矣,不能明辨其声。适才说话者,实乃寡人也。
师旷摇头说道:岂有此理!方才狂言乱语,绝非为君主者当言之。
平公这才明白,此老是在指桑骂槐,当时无言以对。
近侍奏道:师旷虽然目盲,但以琴击君,更加以恶语,便是大逆,应治其罪。
晋平公自我解嘲道:赦之可矣!饮酒不可妄语,此老所云,可为寡人鉴戒。
历经数年之功,祁宫终于建成。晋平公引众卿入内检阅,见其美仑美奂,金碧辉煌,不由大喜。遂八方遣使,布告诸侯,皆都召来祁宫相会,参与落成典礼。
列国诸侯闻说祁宫落成,晋国请去参观典礼,莫不窃笑,暗道:晋楚争霸百年,由刀兵相伐,化为土木相竞,可谓冷战,亦可谓弭兵之力也。
卫灵公元新刚刚嗣位,尚未见过晋侯,故此闻召即,欣然朝晋。
不则一日,卫灵公行至濮阳,天晚宿于驿舍。当日夜半,窗外月华如水,灵公耳中忽闻鼓琴之声,泠泠成韵,使人如痴如醉,闻所未闻。
次日晨起出,随行师涓忽然奏道:昨夜臣闻濮水上有琴韵新声,神乎其技,似是天宫仙东,非似人间所能弹奏者。
灵公大喜:寡人亦曾闻之,以为梦幻,未料是真。
师涓:此等仙乐,臣已记之于心矣,因彻夜难眠,录之于曲谱。
灵公更喜,遂请同载,命试奏之。师涓奉命登车,援琴抚弄,曲调果如灵公昨夜所闻,疾徐缓,尽得其妙。
于是晓行夜宿,卫灵公到至晋都绛城,朝贺礼毕。晋平公设宴于祁台相待,师旷、师涓皆都在座陪侍。酒至半酣,晋平公忽抬头看到师涓,不由兴致大起,遂举酒相敬。
晋平公:寡人素闻卫有师涓,善为新声。我晋国复有师旷,亦颇谙古音。今日佳宴,难得两位大师共座同席,可谓旷世盛会,不可无乐。未知师涓先生,近来可有新作之声乎?若有,请不吝赐奏,以娱寡人,及我晋国之众卿。
师涓举酒饮尽,离席施礼言道:伯主之命,焉敢不从。臣途中适有所闻,谱成新声,愿求赐桐琴,就而鼓之,以娱贤伯,以及众卿。
平公大喜,命取桐琴,置于师涓之前,自与众卿正襟危坐,欣赏新曲。
师涓抚弄一下,听其音声,赞道:善哉!此良琴也。
先将七弦调和,然后拂指而弹,正是途中闻于濮水之曲。才奏数声,平公称善,众卿抚掌;曲未及半,满座皆都沉醉其中。
师旷时与师涓相邻而坐,急伸手将琴弦按住,铿然一声,五音并息,万籁俱寂。
晋平公惊道:我师止奏何意?
师旷:此非新声,乃是商朝旧律,靡靡之音!
师涓:何谓靡靡之音?
师旷:当殷商之末,有乐师名延,与纣王为此靡靡之乐,帝辛听而忘倦,即此曲也。及武王伐纣,成汤祚终,商人皆怨师延,其乃抱琴东走,自投于濮水之中。后世凡有好音者过此,其声辄自水中而出。师涓既云是于途中所闻,其必是在濮水之上,未知然否?
话音未落,卫灵公便脱口而出:师旷真神人也,一言既中!
晋平公:前代之乐,五百年后复闻,亦谓新声,奏之何伤?请为寡人终奏此曲。
师旷不好再阻,只好将手挪开。
师涓由是重整丝弦,抑扬顿挫奏之,如诉如泣,终毕此曲,余音绕梁,半日不散。
晋平公沉醉半晌,方才平静情绪,便问师旷:此曲何名?如此令人伤感!
师旷:此谓《清商》,虽然悲戚,不如《清徵》。古之可听清徵者,皆有德义之君。因悲天悯人,哀其黎民之苦,故更悲于清商。
晋平公:寡人好曲,因何从不曾闻?
师旷:今君德薄,只为争霸求伯,不顾生灵涂炭,故此曲不行于世。
晋平公:寡人酷嗜新声,子若能奏,切毋推辞。
师旷闻此,只得将师涓面前桐琴搬过,端坐屏息而鼓。只见琴弦抚弄之际,突起,清风徐来,座中尘俗荡尽。琴音一奏,有八对玄鹤南来,集于宫门;七弦再奏,其鹤飞鸣,序立阶下;宫商三奏,群鹤延颈而鸣,舒翼而舞。奏至乱章,似闻黎庶呼声,声达霄汉。
座中诸卿闻此,皆都泪下,湿透衣襟。便在此时,铿然一声,其曲已终,复归沉寂。
晋平公鼓掌大悦,以白玉卮满斟醇酿,亲赐师旷,叹道:音至于此,无以复加!
师旷饮尽卮中美酒,闻声答道:《清徵》虽美,更不如《清角》。
师涓闻而大惊:未知其曲如何?
师旷:昔轩辕黄帝,会合鬼神于泰山,驾象车而御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虎狼前驱,鬼神后随,螣蛇伏地,凤凰覆上,乃作《清角》。自后君德日薄,不足以慑服鬼神,此曲便成绝响,以至神人隔绝。
晋平公:我师既作如此之论,则必能奏。寡人年届古稀,若闻此声,虽死无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