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阙曾经也是这样觉得的。他觉得师门淡漠,掌门严厉,序沂冰冷,整个七门只有徐瑾能帮他,他从不会将自己的弱处和盘托出,就像一个将自己牢牢束缚起来的蚌壳。
就像想守住温元的那夜,雪中立了半宿,依旧没敢开口说出最后那句话。
“不是的。”程阙忽然说,“有些事,你不开口,别人又怎么会知道。”
他轻声开口,“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剎那间时间仿佛定止住了,银白色的剑意将满地落花飞雪飘散至空中,空气忽然变得粘稠浓厚,程阙甚至能看见每一丝灰尘的流动轨迹。
眼前的景象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陡峭的山路。
程阙带有几分预感地回头,呼吸却在那瞬间顿住了,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场面。
及腰高的雪中扔着一个几岁大的孩童,它周身带着血,在雪地中冻得肤色青紫,奄奄一息。
若是程阙再冷静些,愿意靠近去看看这数十年前的真相,或许会发现:那孩童的太阳穴附近,竟隐隐有着一道针扎般的细小圆形伤口。
远处走来一个翩翩若谪仙的白衣剑客,他神色间浸满了风雪,向下瞥去的视线却仿佛跨越了数不清的年头。
程阙就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场景中,看见数十年前的序沂与前世自己小时候的初遇。
序沂缓缓蹲下身来,将他从雪地中抱起。平时力敌千钧、持剑磨有厚茧的手臂,那瞬间却温柔得仿若错觉。
像一个浓稠得化不开的梦境。
同时程阙惊讶地看见,当时自己被抱起来的瞬间,那原本青紫冻裂的唇,竟心有灵犀般缓缓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意。
巧合得像一切都注定好了一般。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地点在哪,两个人总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遇见。
他轻轻叹了口气,嘴中吐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个好看的形状,却又立刻消散不见。
再一抬眼,眼前已然是一扇门。
这明显是静室的门,上面绘着七门独有的花纹,意味着清心寡欲、规诫自身、得道飞升。屋内燃着暖融融的烛光,屋内人影恰被烛光映成剪影,悉数打在纯白而透亮的门上。
程阙忽地感受到一种无来由的、剧烈的燥热不安来。
这扇门是半掩的,轻轻抬手便能推开,但事实上这里并不会有人打扰,霁寒真人的居室对众弟子来说向来是能避多远避多远。
程阙觉得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别说开门,他现在连抬手、转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因为里面传来了他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是他自己从未想象过的,甚至没怎么听过的。断续着、喘息着、难耐着,仿佛一根干涸的柴,却霎时将天地间冰雪点燃。
清冷着,却又泛着些钩子似的哑,仿佛一泻千里的清冽泉水乍然触到礁石,迸溅出生疏而青涩的水花,在阳光下泛着淋漓斑斓的艳色。
他和序沂的影子映在门扉上。两人像是严丝合缝的剑与鞘、笔与砚。他们在空间中接触,却在这平面的剪影中彻底交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