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乌贼吧,虽然不算鱼类。”
“……为什么?”
她惊讶于他的不假思索,直到撞上他的眼睛,迟缓思维像被挨了一记闷棍。
当时他们在越南相遇,梁景明就是在游船上,第一次俯身虚抱住她,教她如何钓枪乌贼。
她应该觉得甜蜜的。
可就像一块放久的水果糖,黏腻比味道来得更凶,硬邦邦地滞塞在喉咙。酒喝得再多,万姿依然顺不下去。
所幸梁景明不以为意,只把她牵得更紧:“那你呢。”
“你喜欢什么鱼。”
“鲎。” 他皱眉,循着她的读音:“hou?”
“对,这个字很难写。”吃吃地笑起来,她翻过他的手,指尖勾画大刀阔斧地落在他掌心,“它长得也很难看,是一种螃蟹,长得像清朝男人的型,满身都是硬壳,还拖着一个尾巴。”
手被戳得泛红,他却舒展开表情:“我没见过。”
“当然了傻瓜,它很稀少的,是保护动物,才不是一般海产品。”
酒精仿佛也化成小鱼,在血管里四处游弋。虚幻的幸福感冲上脑海,笑容更为剧烈,万姿蓦然压低嗓门,藏着小小的得意。
“不过我见过。”
“小时候,我在邻居家见过。”
“我家大排档在的那条街,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夜宵街,周围都是做海鲜生意的同行。其中有一家特色菜,就是爆炒鲎肉。”
她说得缓慢而坦荡,像阵烟雾一样,消弭在海风里。
“以前我家乡那种小城市,才不管什么稀少不稀少。大排档的主要客源是中年男人,对他们来说,动物越受保护只就说明越滋补,爆炒菜又特别下酒……可能在他们看来,酗酒跟养生并不冲突吧。”
“因为隔壁生意好,我不懂事的时候,还曾经问过我妈,为什么我们不跟着做鲎。我妈说不行的,这种动物很有灵性。我一直没懂,直到我亲眼目睹邻居叔叔在杀鲎。”
“它的血是蓝色的。”
眺着远方,她只留给梁景明一个侧脸。最后的残阳吻在她面颊,带着眷恋。
“非常透明的灰蓝色。像有某种情绪凝结在里面,你会觉得那不是它的血,是它的眼泪。”
“而且最神奇的,鲎只成双成对出现,终生不会分离。只要抓住了母鲎,公鲎就会跟着过来,哪怕是送死。而母鲎对公鲎,也是一样的痴情。”
“当时,我看着邻居叔叔抓住一只公鲎,把它翻过来放在砧板上,把菜刀插入一对对足中间,稍微一用力,灰蓝色的血就会喷出来,不断喷着,伴随它被斩成一件一件。它的那只母鲎,就在旁边看着,看着伴侣被斩成尸块。”
“然后母鲎会很顺从地,自己爬到砧板上来。泡在公鲎灰蓝色的血里,一样等着被人活活肢解。”
“很浪漫的动物,对不对。”
越轻柔起来,万姿恍如梦呓。
“也很愚蠢。”
不知不觉,天色彻底暗下来,彻底寿终正寝,没有留下遗言一句。
挽歌一样,音响仍毫无倦意地循环着。她却早已停下脚步,靠在梁景明怀里,任由慵懒的男声填满空气。
能不能让你清醒,爱是快乐的事情
我只有真心而已,世界末日我都不会离去
需要你我是一只鱼
水里的空气,是你小心眼和坏脾气
没有你像离开水的鱼,快要活不下去
不能在一起游来游去
……
他的心跳沉稳而有力,鼓点般拽着缥缈的旋律,落回她耳边。万姿不用回头,也知道梁景明如堕云雾中,正静静咀嚼她的话语。 放在以前,她会很想理清,他正直的小脑袋在思考什么。但现在,她已经没有探究的力气。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正直了。
“抱歉,我说错了。”
从他怀里逃走,她伸手去够那瓶酒。这次甚至不用杯子了,直接生吞利刃般倒入嘴里。
酒精模糊了嗓音,她听起来迷惘又冷醒。有脆弱的笑意浮在其上,宛若薄冰。
“是母鲎死的时候,公鲎才会跟着殉情。公鲎被杀被捕,母鲎一点都不会留恋,而会直接快逃走。”
“头都不会回一个。”
喝,继续喝,喝到死为止。
就像小城里那些中年男人,心思被围困在现实的牢笼,只能在眩晕中纾解灵魂。
精神拖动虚浮的脚步,万姿自顾自地,边灌酒边向前走去。远方就是海,亘古不变,吞噬所有,包容众生。
而她是疲惫的人类战舰之一,即将重回母体。
“诶!你喝酒了不能下水——”
太迟了。她已经如鱼般,猛潜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