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洛伍德国立学校的校长斯嘉丽夫人大约四十来岁左右,穿着打扮干净朴素,保养得当的脸庞上只见浅浅皱纹,鼻梁上架着一枚银边眼镜,显得雍容而文雅。当朗宁与林格来到校长的办公室时,正在批示文件的她立刻放下手中钢笔,热情地欢迎两位客人的到访。她用尾指在眉心处绕了个圆圈,这个手势表明她是初始教派的信徒,追随那位象征着知识与智慧的导师。
圆圈意味着周而复始、由未知到已知的循环,画在眉心处则是因为古老时代的人们相信这个位置是灵性的聚集,构成了物质的基石。掌握灵性,就相当于掌握了物质变化的奥秘,能够窥见宇宙之间的一切真理,那样的人,谓之贤者。
但斯嘉丽夫人并非贤者,只是一位普通的信徒,或许还是一位富有责任心的校长。因为她和朗宁先生问候过后,对林格的第一句话便是:“自得到消息以来,我已等候多时,林格先生。你的加入,对我们这所学校而言,是再重要不过的一件事了。”
林格还以为她在客气,便礼貌地回了一句:“能够在这样一所历史悠久的院校中任职,亦是我的荣幸,斯嘉丽校长。”
他称呼“校长”,而非“夫人”或“女士”,这让对方脸上的笑容更加欣慰:“尽管只是初次接触,但我已确信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了,林格先生。或许学习历史的人总是有相同的特质,他们都充满理性,睿智而又沉稳,更重要的是懂得礼貌,而这正是新时代的年轻人所缺乏的品质。”
“不止是年轻人。”朗宁评价道:“据我所知,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礼貌的定义仅限于问候当日的天气而已。况且,还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具体分析,例如,雾天太长的话,它们的保质期就显得很短。这样的相对性,不是哲学问题,实质上是社会问题。”
斯嘉丽夫人捂嘴轻笑:“您总是如此幽默。”
她邀请两位客人到待客区入座,招呼女仆泡好红茶,端上姜饼和曲奇之类的小点心,按照惯例,先是寒暄一阵,聊的都是教团联合的内部事务,如圣洛伍德国立学校下一季度的财政拨款——其中一部分来自于王国公共事业部,另一部分则需要教区委员会的批准,恰好在朗宁先生的职责范围之内。
两人讨论时并未避讳一旁的林格,甚至有时还会询问他的看法。尽管不是需要严格保密的事情,但这态度还是令林格感觉有些奇怪,这不是因为他喜欢被人排除在外,而是因为他深知,有时被人接纳才是最需要警惕的事情。
这样的讨论持续了几分钟,随后才转入正题。
斯嘉丽夫人让女仆从她的办公桌上拿来一份聘用书与几本教科书,一并递给了林格,说道:“关于我校的待遇问题,相信朗宁先生已为你详细讲述过,因此我主要给你讲一下工作方面的事情。或许其他文法学校和公立学校有不同的做法,但我们教团联合下属的国立学校一向将历史科目列为孩子们的必修课程,在八年的义务教育阶段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与之相对的是,很难找到好的历史教师,名校毕业的历史系大学生,更多选择继续深造,或是为贵族和大公司提供服务。因此,我校目前只有五位历史教师,每位教师负责一个年级,总共四百一十二名学生,压力很大。负责五年级的马修先生曾多次向我抱怨,希望有人能帮助分担他的压力。应当是导师听见了他的祈祷,才为我们送来一位如此优秀的年轻人。”
原来如此。
之前的话不是客气,而是实际情况么。
林格点点头,将聘用书收起后,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教科书,分别是《王国古代史》、《王国近代史》、《西大6简史》以及《海外殖民史》,前几本不提,最后一本从书名上看,确实不是义务教育阶段应该学习的知识。林格也是等到上了大学后,才开始系统性地接触关于海的对岸另一片大6的历史。
很多人对于那片大6的了解仅限于一個简称,却不知道“东大6”的全名其实是东帝凡特大6,就像西大6的全名是西格利亚大6一样。如果本身就缺乏了解,又怎么去教导他人呢?
“我们希望能够将四年级的常春藤班、五年级的白霜草班以及紫藤萝班交给你来负责,他们都是些很乖巧的孩子,虽然还很年幼,却已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斯嘉丽夫人询问林格的意见:“你觉得如何,林格先生?”
林格自然没有意见,斯嘉丽夫人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又询问道:“那么,你觉得自己何时可以开始授课呢?对于你来说,这是一份从未接触过的新工作,我们很乐意给你一段适应的时间,在此之前,你可以先熟悉一下这所学校,了解自己的同事,他们都是些很热情的人,与我一样。”
“不必了。”
林格却摇头道:“我在大学期间便曾为导师先生代课,如今只是重新回顾那段时光而已。因此,不需要适应的时间,随时都可以开始授课,包括现在。”
“这是个好消息,对我们来说都是。”斯嘉丽夫人看向一旁侍立的女仆,后者微微低头:“十分钟后,五年级的白霜草班有一节历史课,他们目前正在学习百年战争时期的历史,授课教师是马修先生。”
“那么,劳烦你去通知他一声,从此刻开始,他肩上的负担已减轻了三分之一。”
“好的,夫人。”
女仆行礼,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斯嘉丽夫人回过头来,微笑地看向林格:“我们都期待您的表现,林格先生。”
朗宁亦微微颔:“你的更加光明的前路,正是从此时开始的,林格先生。”
年轻人抿着嘴唇,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忽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他们的眼神和话语中,都藏着更神秘的意味。那是现觉悟者的喜悦,亦或是注视同道者的欣慰?冥冥之中,庞然巨兽从迷雾背后浮出头颅,命运总是有太多的巧合,叫人怀疑暗中是谁的手安排好了一切。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媚,氤氲的红茶香气中,他轻声回道:
“我很荣幸。”
……
十分钟后,林格手捧一本《王国古代史》,出现在白霜草班的讲台上,面对台下一双双清澈好奇的眼眸,用一句简单的开场白作为自我介绍:“我是林格,从现在开始,代替马修先生教导伱们历史。”
“如果没有异议的话,请将课本翻到第三十二页,‘两个王国的百年战争’,第一小节,哲人战争。”
“这是百年战争的导火索,也是直接导致旧布列塔尼亚王国分裂的原因;之后的光复战争,在旧国的遗址上建立了新的布列塔尼亚第二王国;然后是立国战争,将布列塔人的国家承嗣延续至如今的联合王国。”
“三场战争,三个王国,共同构成了一条贯穿王国古代历史的脉络。同时,又与周围的数十个国家紧密联系。因此,我们可以说,学习王国的古代史,等同于学习整个西大6的古代史,这是它在现代史学研究中占据的地位。”
“当然,这种概念对你们来说还太复杂。因此,我们今日只讨论一些表象的事物:战争的原因是什么?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战争的过程与结果,是否受到某些除政治以外的因素的影响?我希望你们能够通过学习,自己得到问题的答案。”
年轻人在讲台上,用平静却沉稳的语调讲述;讲台下的眼神有的懵懂,有的思索,但都听得认真。
教室外,朗宁对身旁的斯嘉丽夫人说道:“看来他确实很适应这份新工作。我希望当他踏入陌生的领域时,这种适应力同样能够帮助他挥作用。”
“可前提是,他能够顺利地通过我们的观察。”斯嘉丽夫人问道:“您对他拥有信心么,朗宁先生?”
“不。”
朗宁望着讲台上的年轻人,目光深邃:“事实上,我对所有人都充满信心。”
因为他们所追寻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所有人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