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定睛看去,却见他瘦长脸庞,那对浓眉一看便是耕地里的熟泥堆起来的,鼻子和胡须好似一座高高的谷堆下面凌乱着几根柴火。黑夜中他的那双眼睛,仿佛乡野间的水洼,透彻明亮里漾着朴实亲切。
“于大哥!”顾旸见是于清水,不禁大为惊喜,“多日不见,小弟请于大哥去城里吃酒。”
“不必了,想那酒馆多已打烊,便在这树下叙话罢。”于清水把面纱一掷,按着顾旸坐下,拍拍他肩头,笑道,“多日不见,你小子可长进不少。”
顾旸微笑道:“惭愧!小弟却不知于大哥功夫这般厉害。于大哥是武当门人么?”
于清水道:“跟你一个少年打了个有来有回,老于应惭愧才是。十五年前,老于确曾上武当山学艺,下山后又在天南海北杂七杂八学了点功夫。”
顾旸道:“方才于大哥的功夫绝妙,着实让小弟开了眼界。”
于清水摇摇手道:“老于的功夫虽说得过去,跟一流高手相比却是差远了。十年之前老于与你差不多年纪,已是练就了这一身功夫,便与当年在武当把我一掌拍翻的师兄约定,重回武当山切磋,谁想又被他一掌拍翻。”
顾旸奇道:“有这般高人?这位高人姓甚名谁?”
于清水道:“他姓李,名瑞东,身兼少林、武当、岳门等六家武功,打遍江湖,人称烟霞逸士。”
顾旸听了,心念一动:“于大哥的师兄却跟我师父重着两字,真是巧合。我若能拜此人为师……嘿嘿。哎?便真是我师父,也不是不可能。”便问道:“他如今却到了何处?为何小弟从未听过其名?”
于清水哼了一声道:“那年比武他曾说过,马上要被征进京去,做什么端王府的武师。他虽人品不错,但去做那朝廷鹰犬,老于不齿为伍。”
顾旸听到此处,心下有些失落,又有些自豪:“不是师父。他一身高洁,养我九年,虽偶然提及朝廷风雨飘摇,却未曾听他说过甚么做官之事。”
只听于清水又道:“……后来也没再相见。只是前些年老佛爷六十大寿,倒听说他露了一手‘白鹤亮翅’,被老佛爷称作‘神鹰’,封为大内侍卫,江湖上又响了一番。却不知如今到了何处。”
顾旸道:“于大哥既说他人品不错,他若能向太后皇上多进良言,造福百姓,想来也是好的。”
于清水摇摇头,笑道:“顾兄弟,你也忒天真了些。老于那师兄虽说得上是个慷慨仗义之人,但进了那虎狼堆,便也是虎狼了。更兼他只是个侍卫,主子的命便是他的命,不需他多嘴,还能进甚么良言。”
顾旸听着,心有不乐,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些什么,便笑问道:“小弟方才沉迷论武,忘却一事。于大哥却为何来了这莘县?”
于清水笑道:“兄弟不知,如今赵三多前辈已在冠县沙柳寨蒋家村打起‘助清灭洋’旗号,率三千多人起事了。”
顾旸道:“小弟已听说了。本明师兄却也在冠县么?”
于清水道:“吉兄弟跟伏苹师妹留在冠县相助,老于跟本明师兄回了高唐。此番是朱红灯领派王立言兄弟跟老于出山东来,一个向北,一个往南,联络各地好汉,共反清廷。老于今日是北归路上到了此地,却碰巧遇见了顾兄弟你,跟一个美貌的姑娘,同进了那家客栈。”
顾旸笑道:“于大哥半夜拿着大刀立在我床前,可是把小弟唬得紧。”
于清水哈哈大笑道:“老于不知那姑娘底细,只得谨慎行事。若非如此,怎赚得你小子从那温柔乡里出来?只是那姑娘……”
顾旸心想于清水是个坦荡之人,便把被抓进阳谷县衙、相识丐帮长老舵主诸事,简要说知,那密室中签下兴中会誓书、龟山外桥上用泥巴画猫胡子这两件事,却略过去了。
于清水听到一半,便咂起双唇,等顾旸说完,已是站起身在梧桐树旁踱着圈子。
“顾兄弟,你这事行得不好。”于清水指尖轻敲着树上大刀的刀柄,皱着眉道,“那姑娘是甚么人?官府家的小姐。咱们却是甚么身份?你如何能与她厮混在一起?”
顾旸微微笑道:“于大哥差了。苏小姐对我坦诚相待,苏大人更是个为了百姓的好官,……”
于清水道:“好官好官,哪里有这么多好官?老于不想多管闲事,也知道兄弟不愿听,但还是多说一句。莫被那姑娘美貌迷惑。她毕竟是官家的女儿,她爹毕竟是朝廷的人。嘴上爱民,心里还不是把咱们当草芥。那苏小姐,那天在蒋家村说的话你可记得?”
顾旸一愣,脑海中只觉茫茫空白,一时想不起来。
于清水道:“那时梅花拳派的二弟子高元祥去请她留下,她却说甚么来?”
顾旸听得这话,猛然想起。
“乡野小民,成不了甚么大气候。”
那时的苏见黎,女扮男装,一身唐服,形容俊美,说这句话时的冷酷模样,恍然间历历在目。
顾旸眼皮一动,忍不住念叨道:“乡野小民,乡野小民……成不了甚么大气候。”
那时他只顾着沉迷于苏见黎的美貌,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于这句话只当贯着双耳过了。此时回想起这句话,念叨着,念叨着,鼻端竟酸起来。
于清水见他的样子,已知他正心中盘算,便轻声道:“你莫忘了,他们再好,也得听皇上和太后的。皇上和太后,如今却得听洋人的。一道圣旨下到苏家,教他把咱们剿灭了,你道那清明的苏大人、坦诚的苏小姐,是听你的,还是听圣旨的?”
顾旸听着他的话,又想起农竹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劝告,眼前却浮现出俏丽可爱的阿黎的脸。
“他们不听圣旨的,人头落地,他们听我的,我却能给他们带来甚么好处?”
“如果有这一天,他们或许真的会杀了我,杀了于大哥他们么?”
“如果我是他们,我会如何去做?”
“不会有这一天的。”
“会有这一天么?”
“……”
他心里胡乱地想着,眼前有些模糊。
他看不见满地的梧桐叶,看不见那撒在地上的月色,只感觉刀刀晚风一寸一寸地割在身上,愈寒冷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