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足两三岁的婴儿在地上爬,也有可能刚刚入学的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在往前方走,有的疾步如飞,用父母的话说,那就是“赶着投胎”,一定要在别人的前面走到终点。
有个少年走得身子挺直端正,像是在军训里正在学军姿的时候。而有的依稀可以看出曾经学过军姿走路的样子,但轻松随意,锐利的目光与自信的眼神好像在看极为遥远的地方。
有个少年则显得无聊,自己用自己的手、把五指拧成一团,像是在模拟或扮演什么小人,明明走在路上,却出神了。
有个孩子营养不良显得纤细,面色苍白,一双顽皮的眼睛却显得格外机灵。有的身宽体胖,肉乎乎的格外可爱,但走着走着就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软绵绵的臂膀在空中挥动,眼瞧着是不想再走了。
胖的、瘦的、活泼的、自闭的、怒气冲冲的或者傻傻快乐的,都处在不同的镜面之中,在这无限的晶体晶格之间反复地游走。
直到两边都接近于李明都如今作为青年人的模样。
但青年人们的样子也是各不相同的,既有直背宽肩、不做打扮、带着点天真淘气样子的人,也有头梳得雪亮、脸上抹过什么化妆品的精致的青年人。既有板着一张脸、显得格外严肃的青年人,也有咧着嘴、总是在笑的、摇摇摆摆走路的看上去不牢靠的青年人。有的依稀能看出一些少年时期的俊逸潇洒,但如今已显得颓废。
他们的衣着同样变化繁多。他们的型也略有差异,从看上去像是军人的健壮匀称穿着军衣的李明都,到身材瘦削、带着软帽看上去像是艺术家的李明都,从面容颓废、皱纹与痘斑尽显的李明都,到面容整洁、像是女孩子一样在涂粉保养的李明都,又或者单纯荣光焕、精神良好的李明都,仔细搜寻便尽数在列。
只是他们的面容,李明都大多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以致于看得熟悉。
假设叫他端着镜子,去分辨其中哪个不是镜子中的自己,他可能……做不到。
衣服有些他不拥有。如果先抛去服饰,单论表情,单论面部的好坏,这些青年的自己,就都是他可能做出的表情,可以做到的涂粉或者不涂粉,可以做到的皱起眉头或者咧开嘴在笑。
无限迷宫,无穷影子,无数迷离。
繁乱重复的晶体,千千万万的镜子,像是某种无限回旋的楼梯或移动扶梯。楼梯有上楼的、也有下楼的。他走在楼梯的这一边,无数的人有的走在他的身旁,有的走在另一边的楼梯上。
他时而向上、时而向下。
有的人在他向上时向下,或许是模仿了他过去的向下。有的人在他向下时向上,或许是模仿了他过去的向上。
在这无限的晶格之间,人影重叠在无数的晶面上,已经无法分离,犹如最开始时折射开来的光线,已遍布四面八方,过去的、未来的、现在的倒影重叠在一起,皆如梦幻。
结果等到他停下脚步时,所有的影子已经有某种光学上的延后效应,使得彼此之间的停止,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呈现一种阶梯的、连锁的反应,仿佛是整个晶体空间内的所有物体都在如波浪般的推进与回荡。
李明都停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地继续走了几步路。
这样,他就立刻知道了这……不是结束。
在他从一个十二面体的晶格中,沿着一个缺损的晶面进入一个长方体的晶格的时候,他看到了在一个老到极点、眼瞧着就要进坟墓的人影前头,一个初生的不定型正在……缓慢地走。
于是不多及时,原本就千千万万的人影之间,又多出了千千万万的不定型的影子,接着就是……那与不定型合在一起的人。
有的人好像仅剩下一张薄薄的皮,有的不定型则像是蛇一样缠绕在人的腰间,还有的,还有的……那真是与不定型相合的人体吗?
他看到了一个纯然的机械的人正在地上走。机械人是一个人群,在那人群之外,他还看到了像是鸟儿一样在飞,像是蝴蝶一样在翕动翅膀,像是某种晶体在地上滚动的,像是龙与蛇一样,游动在空中的,又或者是鱼一样在翕动鱼鳍的。
其中也有李明都更眼熟的动物,譬如像是长着许多牙齿、还有一条浓密尾巴像是松鼠一样但却不是松鼠的动物。也有像是猴子一样长满了毛的动物,又或者像是猿人一样的动物,所有的作为动物的影子也都在晶格中缓慢地行走着。
冲击性的生理性的恶心,以及,生理性的昏晕眼花,让他李明都几乎无法观察眼前的任何一个具体的形状。
所有的形状都像是某种不可识别的迷梦。
他只意识到这是个埋在冰雪与海下的、无限倒映的迷宫。
好一会儿,他再无法抑制住心中痛苦的思想,与对完全未知的现状的憎恨。他强迫自己去思想:
“不要多想,不要抱怨……假如那本书把我三度送走,又两度带回,显然它是有某种机制,某种目的的。这种目的一定能让我第三次地回去。”
这是个不着边际也没有根据的设想。
但这个设想给他混乱的心灵注入了一股暖流。
他坐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这里的环境还算不错,气压、湿度和温度都很适宜。他可以用不定型强行燃烧一部分脂肪,来维持一点行动能力。
再一会儿,李明都站起身来,不经意地往身后走来的一路上看了一眼。
所有的影子与他一回望。
他们看到,像是历书封皮表面那碎花般的纹理,正在晶面上缓缓地流淌着,它就像是有颜色的水注入原本透明的杯子里,也像是一幅画被插进原本透明的玻璃板中……
还像是一股来自他方的水流入了一条原本并不相关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