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喜:若要舌战,岂不辜负此鹿脯仙酿?
说罢,将壶中之酒斟入玉盏,顿时香气四溢;又就盘中扯下一块鹿脯,递予范蠡,自己也撕一块,分吃对饮。
范蠡一边饮酒吃肉,一边心下讶异,不知他要如何对弈。
尹喜莫测高深,放下酒盏,对面前青石用袖一拂。那巨石便即平展光滑,如同桌案。又伸指凌空虚划,纵横各十九笔,那石案上就现出一面棋盘,深入盈分,如琢似刻。
范蠡喜悟,遂伸手向后,就地上抓起一把黑石,在掌心中轻轻抚弄一番,再置于对方案角,便成扁圆黑子;又捉一把白石,以道家真功抚摸,瞬间便成白子,放置自己案角。
黑者全墨,白者全白,皆都晶莹如玉,闪闪亮,望之可爱。
两位仙翁面面相觑,各抚掌大笑,于是吃肉喝酒,开怀对弈。
尹喜见陶朱公让于自己执黑,也不客气,信手拈子,下在乾宫四四之位;范蠡知道师叔客气,顺手应以白子,下在艮位,横三纵四。二人一来一往,便即攻守连环,渐渐入神。
不料此时,山上下来一位樵子,路过松林,窥见有二翁着弈手谈,大感兴味,亦便走近,将斧头及柴捆放置松下,袖手旁观。
不料只这一盘棋局,山中不知岁月,人间不知数十春秋,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那樵子只顾贪看仙着棋路,浑然不知身旁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局未终,脚下败叶已经没踝,松下柴捆复变树丛,斧柄已经朽不能用。
中国历代皆有樵子入山遇仙,观棋以至烂柯传说,此为最早版本。
尹喜与范蠡一局棋罢,黑子只争白子半目,终为双活之局,下个平手。
日光已暗,晚霞满山,树林遍披黄金之色。壶中之酒方尽,盘中鹿脯将完。尹喜略数棋目,哈哈大笑,将手一招,满枰黑白子皆入袖中。刚要起身,忽见枰傍樵子,不由大惊。
范蠡回头,看到樵夫,暗道不好。于是问道:樵子何来,怎地误入此处?
那樵子被问,回过神来:小儿本是山下容邑赵家村人氏,姓周名咸,世代务农。因七日之后便是小人婚期,故入山打柴伐木,以备办理宴席之用。未料巧逢二位松下弈棋,贪看仙家妙招,竟忘归途;兼且冲撞仙翁,有失回避,死罪,死罪!
说罢,便要回身挑柴下山。忽见柴捆无踪,斧柄柯朽,只余斧头。
樵子大惊道:此事为何?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尹喜摇头:原来如此。岂非天意?只是罪过不小,有亏此位周樵。
那周姓樵子双眼呆,不知他所念何辞。
范蠡笑道:虽是罪过,但此等缘法,亦非常人所能遇到。此位樵哥,我来问你,据你方才所云,说要七日之后成婚。你妻可是赵家之女,父名茂才,女唤芝女?
周樵大吃一惊:我家之事,你却怎生知道?
话未说完,继又大喜:原来你二位,果真便是神仙。则就请仙翁为小人占算一番,我当有几子,可有富贵之份?
范蠡摇头苦笑:你有二子,乃是孪生;长名王诩,次名王敖。富贵之份全无,但有悟道修仙之缘,皆为开派祖师,万世扬名。
周樵笑道:修仙悟道,万世扬名,那敢自好。小人有一事不明,请教仙翁:因何某为周氏,妻为赵氏,二子却都姓王?
范蠡笑道:因你二子徒众,皆是帝王之师;且今乃周室天下,周即王也。
尹喜暗中扯了范蠡一把,对周樵道:天机杳远,运数幽深,岂是你一介凡夫俗子所能预知者?你看这日头将落西山,再不还家,只管于此聒噪,恐便不能下山矣。
周樵道:仙公说的是。
于是弯腰拣起斧头,别在腰中,寻路下山而去。
时至黄昏,樵夫下山回村,惊异现,满村皆是生人,更无一个相识。
还至自家门前,又见房倒屋塌,哪里还是去时模样?但看残垣断壁,门石槛,却又正是自家院宅,并无差误。于是百思不得其解,将身坐到断墙之上,捶胸拍腿痛哭。
不过片时,便有一群村民前来围观,皆都不知此人何来,在此痛哭何意。
忽然一个七旬老叟上前,一把将周樵扯下断垣,叫道:你不是我兄周咸?怎生一去五十年不回;即便回来,却还是五十年前模样?
周樵止哭,拭目详观,见来者依晰便是族弟周丙模样,却已老态龙种,不成样子。
于是惊道:我早上入山砍柴,日落之前而归,说甚么五十年前?你怎生变成这般模样?我母何在,族人又都去向何处?
周丙奇道:说甚么早出晚归?我看你不是见到神,便是遇到鬼,被拘去五十余载!五十年前兄出门时,我族人都在为你筹办婚事,谁知你一去不回,杳无音讯。一年之后,伯母以为兄长必为野兽吞噬,便命我等为你下葬,竖起衣冠冢,送已毕。
周樵:则那赵家之女,却又如何?
周丙:赵家见你经年不归,便要退婚,传信命我与诸弟运回聘礼,欲择婿另嫁。谁知嫂夫人倒是节烈,死也不肯改嫁,竟自雇上一台花轿,带一婢女,嫁入我周家。
周樵:我不在家,她却嫁与何人?
周丙:嫂夫人怀抱公鸡,拜堂成亲。
周樵:既然如此,我妻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