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奏疏中,松江巡抚的意见是,加大铜钱的生产,大量增加铜钱的行,让铜钱和银币的兑换比例,更快的趋近于一银等于一贯的比例。
他有更好的解法,单贵金属本位,但这种解法有点违反了基本的民为邦本丶本固邦宁的政治主张,他要敢这麽大力鼓动,就不要想着入阁了,朱翊钧宁愿用个庸才也不会用他了。
这本奏疏里面,最多的内容不是张昂贪腐案丶金银复本位制,而是讨论新兴资产阶级。
阶级论第一卷阶级指出:人只要存在,无论是否活着,就一定属于某种阶级,无论他自觉与否;而阶级的本质是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阶级从来不是一个虚妄的丶抽象的概念,而是经济的实体和社会实体。
在这两个前提之下,申时行认为:那就是当一个人丶一个集体,获得足够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后,必然会获得相应的政治地位,并且一定会利用其政治地位获得更多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即政治权力等于经济权力,反之亦然。
「这端水大师现在大胆到让朕刮目相看。」朱翊钧说小看了申时行,不是小看了申时行的才能,而是小看了申时行的胆量,以前这些话,都是张先生说,现在申师傅变得更加大胆了起来,或者说,申时行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统治阶级,有些问题是绕不开的,是不能避免谈及的。
但同样申时行有点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他在奏疏里,十分大胆而且直接了当丶直抒胸臆,从根本上论证了一个问题,大明皇帝因为失去了足够的经济地位,所以政治权力大范围的收缩,地位并非实际上的至高无上,这就是大明国朝之前数十年乃是百年时间里,主弱臣强的根本原因。
政治权力等于经济权力,在举出了皇帝这个例子后,申时行认为新兴资产阶级获得政治地位就成为了必然。
那麽作为凌驾于一切阶级之上的力量——朝廷,在这个过程中,要确保一定的公平性,要使用暴力维持大明的基本稳定,既要保证失去权柄的旧财主不会成为社会展的阻力,也要保证得到权柄的新财主们不会颠覆江山社稷。
这不是空想,而是现在浙江还田令推行过程中,正在生的事儿。
不甘心失去土地的旧老财主们正在想方设法的规避朝廷还田的政令,比如通过长租丶威胁恐吓等手段,重新获得土地,而得到了土地的穷民苦力正在努力保卫朝廷下去的土地,朝廷在必要的时候需要武力介入保证还田的政策得到推行。
而对于穷民苦力而言,他们守住自己土地的唯一方法,很笨拙也很简单,那就是多生孩子。
「很好,申时行把浙江还田的差事办妥了,回朝入阁也没人能挑出理来了。」朱翊钧敲了敲桌子,朱批了申时行的奏疏,同意了他的几个具体的主张,又写了数百字,讨论了他的政治学观点。
朱翊钧给林辅成丶李贽这些意见篓子五品格物博士的官身,是希望他们把政治变成一门可以讨论的科学,但林辅成和李贽其实辜负了皇帝的期许,也不是他们无能,是他们没有掌控权力,所以无法深入讨论,但他们的观点是重要的补充。
而张居正丶申时行作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他们能够深入讨论,他们的观点是主干和脉络。
万历十四年四月份,朱翊钧在忙碌中,收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陕西巡抚沈一贯丶绥远总督潘季训,上了一份奏疏,今年陕西北部丶绥远丶甘肃地区的降水,出现了严重的旱灾,各地的降水量都有下滑,降水量下滑最严重的地方比去年低了4o%,而最好的地方,降水量降低了2o%,预计夏秋两税,将会面临极为严重的歉收。
「这是非常危险的,春耕种下去的麦苗,没这点水就死给你看,麦子灌浆少这点毛毛雨,就通通是空壳,再加上乾旱引起的蝗虫苗孵化成功,蝗灾一定会成为下一场大祸,可以说降水少多少,粮食就会歉收多少,今年绥远丶陕西丶甘肃一定会缺粮。」朱翊钧看着奏疏,立刻说道:「立刻召见辅臣来到通和宫。」
这是一个必须严肃面对的问题,在不考虑水利工程丶沟渠丶水坝丶水井等人力的情况下,粮食减产和降水减少是指数关系,降水降低越多,减产的规模会扩大,甚至到颗粒无收的结果。
「陛下,臣以为应该派遣缇骑前往,亲自查问,确定消息真假。」张居正看完了奏疏,眉头紧蹙的说道:「有些地方年年报旱灾,年年需要朝廷调拨粮草,赈济灾民,可是这赈济了许久,结果朝廷御史途径,现瓢泼大雨。」
「这种灾逋蠲免,很多时候,都是地方官员和乡贤缙绅掏空府库的戏码,臣觉得,理当谨慎一些。」
「先生所言极是,朕会派遣缇骑前往绥远查看,但从各地奏疏来看,不会出错,沈一贯有点官瘾,潘季训更是忠君体国,潘季训真的想以公谋私,不会到绥远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朱翊钧当然知道,潘季训可能会谎报,但潘季训谎报不太可能。
潘季训是主动请缨前往了绥远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地方,这地方民风彪悍,矛盾冲突激烈,基础建设不完备,甚至土地抛荒比腹地严重的多,潘季训主动请缨,不过是为了治理黄河。
乾隆四十六年,鞑清朝爆了一件震惊满朝文武的大案,王亶望谎报灾情,而且陕西地面官员铁板一块,一起谎报灾情,报的是连年大旱特旱。
结果阿桂和总督李侍尧到陕西一看,压根就没有旱情,这件事最可怕的就在于王亶望把陕西弄成了铁板一块。
「陛下所言有理。」张居正对地方官员抱有足够的警惕,个人情感上,他倾向是真的。
王国光翻动着奏疏,眉头紧蹙的说道:「需要紧急调拨一些粮食进入绥远丶陕西丶甘肃,防止旱灾变成饥荒,河南常平仓有粮一百四十万石,臣以为可以调派半数至长安府和甘肃府,而京师目前能动的存粮,有一千二百万石,可调动一半,通过驰道运往绥远,至胜州送往甘肃。」
「这样有六百四十万石存粮来应对,在陕西,旱灾不至于扩散成为饥荒。」
朝廷有钱有粮,而且因为户部保守经济政策,不肯欠债,倒是朝廷每年都有结馀,而不是赤字,本来这些钱粮要用到朝鲜战场,但短期内,朝鲜用不到了,沿海地区的认捐,足够支撑大明军一年半到两年时间了。
以工代赈是最好的办法,但你得有果腹的粮食,才能以工代赈,要不然饥荒之下,遍地流民,怎麽以工代赈。
这些粮食不全都调往绥远丶陕西,而是分批次,看灾情的严重程度入陇,确保救灾工作的有序展开。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潘总督在奏疏中说,希望朝廷蠲免绥远丶陕西粮赋七分,朕以为,理当按祖制,灾年蠲免九分,这一分也留在地方备用,号召各地乡贤缙绅地主减租,把那《保定府游记》说于他们听,灾年不减租,到时候匪患四起,破门灭户屡见不鲜。」
甘肃没有田赋,地实在是太少了,为了让当地百姓安安稳稳种地,大明皇帝大手一挥,永久免了甘肃的田赋,这几年,好不容易种种子有了点起色,这大旱一来,全都毁了,朱翊钧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的确是祖制,嘉靖十九年,嘉靖皇帝定陕西岁灾,尽蠲九分,一分自用,不及起运,后为永制,不全免,是因为收税的地方,才是实土郡县,是统治,要是一点税不收,以后再收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潘季训觉得朝廷蠲免七成的田赋,就能度过这次旱灾的危机,也不是他在皇帝这儿吹牛,这些年陕西丶绥远,组织百姓修沟渠丶挖深井,也是有一定成果的,甘肃之所以要展育种,也是因为浇灌的费用过于昂贵。
「潘季训最大的底气是番薯吧。」张居正看完了奏疏,看了皇帝一眼,番薯不好吃,吃多了胃酸,可是番薯是救荒粮,潘季训在奏疏里提到了今年因为旱情,很多常田都种上了番薯,让百姓增加了对风险的承受能力。
皇帝不务正业的喜好农事,十四年如一日的培养农官,扶持宝歧司,连徐贞明都在绥远,在各地营造火室育苗,给大明朝带来了巨大的改变。
「还有水肥,胜州煤矿的水肥,都给了绥远和陕西,朕代万民感谢西山煤局的贡献。」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再次强调肥料的重要性,对于西山煤局倒腾出了水肥,朱翊钧再次郑重感谢工党党魁。
王崇古这种老狐狸都绷不住露出了笑容,赶忙说道:「臣是奉旨办事,还是有那麽一点点用的。」
「让他们减租,比杀了他们还难。」万士和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灾年可是兼并的好时机,这朝廷不仅不让他们兼并,还要他们减租,怕是决计要违抗朝廷的政令了。」
王崇古平静的说道:「人都死光了谁给他们种地,他们兼并那些田土又有何用?不肯减租,那就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