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脸回望,却见身后那位长者一动不动,一言不,嘴角微微一笑,便这般转身了。
一步、两步、三步。
他已在许劭的身前、身侧、身后。
“太守留步!”
那玄衣如夜的男子悄然驻足,便听见身后那人铿锵的声音:
“太守字建宇,挟天生之孤傲,御宇宙之大建,为当世之英雄,大汉之豪杰!”
长夜骤寂。
许久,方有履踩积雪的声响,悄然而生,散尽入夜。
许劭霍然转身,眼前正是那一道修长神俊的身影缓缓离去,猛然间便听见这山野之中传来浩然长吟:
“日阴曀兮未光,阒睄窕兮靡睹。
纷载驱兮高驰,将谘询兮皇羲。
遵河皋兮周流,路变易兮时乖。
濿沧海兮东游,沐盥浴兮天池。
访太昊兮道要,云靡贵兮仁义。
志欣乐兮反征,就周文兮邠歧。
秉玉英兮结誓,日欲暮兮心悲。
惟天禄兮不再,背我信兮自违。
逾陇堆兮渡漠,过桂车兮合黎。
……”
一《九思》悠长深邃,如同这个人一般,透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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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是关中第一世家门阀,当代家主杨赐九世祖为汉高祖时赤泉侯杨喜,高祖杨敞为孝昭帝时丞相,祖父杨震为天下名士魁,天下人称其为“关西孔子杨伯起”,其师为帝师桓郁,杨家与桓家因此为世交。杨震五子牧、秉、奉、里、让皆名震一时,杨秉历任四州刺史、三任太常、终官太尉,与大汉名将皇甫规为忘年交,一生弹劾贪腐二千石五十余人,被奉为大汉名臣,其子便是当今太尉杨赐。
杨赐自己是当世鸿儒,自马融过世之后,天下间唯有杨赐独占经学鳌头,郑玄、何休、陈寔并为鸿儒,皆仰望其项背,天下儒生,皆以入其府为荣。
这样的杨家、这样的杨赐,究竟有什么样的把柄能落在天子手中?
刘虞想了一夜,终是想不出天子究竟有何等神通,能在一朝之内压制三公,甚至完全掌控了尚书台?
刘和在檐下站了两个时辰,他知道他父亲在堂内已足足坐了两个时辰。
“子融,进来罢。”
“诺。”
刘和拱手低声应诺,稍稍活动一下身体,轻抬脚步,进了堂内。
“父亲眉宇凝郁,可是在思量什么?”
刘和低眉顺目,望着铮亮的地板,只是淡淡问着。他知道刘虞在思考什么,这般局势已脱出了当初几位朝廷重臣的规划谋算,刘虞如今陷入两难,亦不出他的预料。
“为父知你看通透了。”刘虞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地垫,道:“来,坐到为父身边来。”
“诺。”刘和拱手行礼,亦步亦趋,到刘虞身边坐下了。
看着刘和这般模样,刘虞不禁笑了起来,道:“你是不是一直随陛下做事?”
刘和面不改色,笑道:“父亲此话何意?儿子是大汉侍中,怎么能不为陛下做事?”
“你知道为父是什么意思。”刘虞摆了摆手,“为父只问你一件事。”
他转头盯着刘和,一字一句道:“陛下到底是如何筹谋的?”
刘和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郑重,心中闪过一丝错愕,无奈道:“父亲,儿子虽是侍中,可又如何能得知陛下究竟是如何筹划的?”
“陛下年纪渐长,愈有帝王的威严了。”刘虞摇头,似沉思、亦似长叹,低低地舒出一口气,仿佛这一口气可以尽抒胸中千般难解。
刘和静静地坐在他身旁,悄然看着父亲的眉眼,他的眼眸里看不出是何等神采。
天子走了一步极险的棋。
杨赐也许正在后悔,他全然不曾想到天子竟然一次任命三位二千石大吏,不用成名人物、不用世家子弟、不用壮年人物,而用了三个不足弱冠的少年,这便是天子的谋算,十年不成、二十年不成,三十年总该成了。
孙原才十七岁,他的路还很长很长;孙宇才二十岁,他的路也很长很长。等到他们成名天下之时,如今的老臣们早已化作尘土。天子就是要埋下重振大汉的种子,等到天子驾崩、新帝登基之时,这两名少年便是新天子手中绝然的利器。
可是这样的人物在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当真能为人所用么?
天子正在匡正这对兄弟,用士子、用门阀、用兵权,用一切方法,让这对兄弟最后只能甘愿做一枚棋子,一枚为天子所用的棋子。
这便是帝王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