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没人说话,但想要表达的东西却早已不言自明。
一个想留,一个要走。
四周尽是荒凉黢黑的雪山,只有莹莹月光白练般飘洒下来,在雪面上映下虚华的影。
两人鼻息间呼出的热气遇见风雪,剎时间变化成澄澈的细小水珠,在额间相距的咫尺之间不断交缠、融合。
他们极少距离这样近过,但程阙却觉得他们很少离得这样远。
“那我不走了。”程阙忽然讲。
序沂在剎那间抬眼,随即却又快速而不易捕捉地蹙了蹙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程阙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缓慢道,“我要修无情道。”
剎那间周围的风雪似乎都骤然而止,程阙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刚刚在掌门房中静静思索的那几个时辰,他似乎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自己从未真正放下过序沂,无论是爱慕、怨恨、亦或是无休止的逃避,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或许“无情”二字,才真正是修道的关键所在。
“无情道需彻底摒弃□□,一旦有了心魔,不仅修为前功尽弃,走火入魔的几率也要高上许多。”序沂的声音低沉到微哑,其中掺杂着些不为人知的挣扎与矛盾。
若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什么其他人,他一定会淡漠严厉地告诉对方:无情道要求修行人心志卓绝,并非谁都可修行。
他还会说:无情道其实并非如众人想象一般,摒弃七情六欲。而是将理性与情绪融为一体,通透豁达,从不为情字所扰。
但这些他没办法告诉程阙。
他迫切地想让对方留下来,却又不能让对方有一丝可能受到伤害的可能性。
他只能看着对方熟悉的眸子,轻声说了声“好”。
那双漂亮的黑色眸子曾紧跟在他的身后,微弯着趴在树上瞧,带着清亮的少年音唤他“师尊”。
那双眼像繁星,像墨画,像七门山头万年不化的积雪。
这七年中无数个夜晚中,他都无法忘记这双眼睛。
“那我先回去了。”程阙轻声打断序沂的思路。
他刚要抬步,有立刻停住回头,“我还住在寒室吗?需不需要……”
需不需要刻意避开你。
“就住在那吧。”序沂没抬头。
程阙向前走了好远,足下的积雪被他踩出吱呀的响声,那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一看。
序沂依旧停留在路的尽头,在视线中已经缩小成一个洁白的小点,然而他仍在掌门房前沉默地立着,并没走。
程阙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是顺着掺雪的山路缓慢走远了。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前世那棵常来的树面前,如今它已经粗壮到一个人抱不下。程阙在树底坐下来,闭眼打坐,意识逐渐沉浸在丹田与经脉其中。
今生结丹过后,序沂数次为他调理经脉,又让他服下一些滋补灵力的丹药,程阙早就觉得自己隐隐有即将突破的征兆,如今沉下心来一看,果真到了结丹期中期的瓶颈。
他闭上眼睛,视线却仿佛在体内无处不在。他看见自己经脉中似乎游走着两股截然相反的灵力,一份淡蓝,一份澈白,但在不断对抗的同时又彼此相融,形成一个平衡的状态。
程阙感觉自己走进了一处四周洁白,漫无边际的空旷室内,这里似乎没有方向,没有尺度。
他知道修仙之人每到瓶颈突破之时,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考验。像序沂那样的大乘境高手或许是能夺走性命的天劫,而结丹期则要轻松许多。
不同的人经历的劫难也并不相同。之前程阙听说过有人渡劫,是命他吃完一大盆粗糙的饭食,因为那人平时常浪费粮食。结果渡劫出来之后,那人每次用餐都是吃得干干净净。
剎那间,眼前忽然展开一白一蓝两条路径来,程阙微思索了一瞬,向白色的那条路走去。
这条路引他走入另一个房中,他看见屋中有一男一女二人,他们皆身着白色长衫,纤尘不染,面露笑意。
程阙从没见过此二人,但出于某种诡异的熟悉感,他竟立刻知道了此二人是谁。
“言清前辈?”他试探性问道。
言清夫妇正是数百年间七门唯二飞升的二人,又因二人本为道侣,故佳话一直广为流传。
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序沂正是言清道侣留下的唯一子嗣。因二人太早飞升,故而序沂从小几乎由掌门一人带大。
更有人私下偷偷闲聊说,言清二人涉凡尘颇深,而掌门也不是个严苛死板的人,可偏偏序沂却是个不通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性子,着实有趣。
“七门已经很久没人想修行无情道了。”言清缓缓开口,“故而极少有人了解此道法,这也是我们前来的原因。”
程阙以为对方要与自己讲修无情道要如何做,要放弃什么东西,但其实并没有。
“修炼无情道,若道成,有两种结果。”言清说道,“其一是彻底摒弃七情六欲,你将感受不到深刻的情绪,也再难对任何人产生正常人该有的感情。所谓道法无情,杀伐果断,不为外物所扰,即是如此。”
程阙敏锐地从对方的话中注意到一点细节,他忽地抬头问,“难道前辈也是……”
言清微笑起来,“正是,这就是我要说的其二种结果了。道成之后你并非感受不到情绪,相反,你只是会对情感的体会更加细微深刻。”
“重于情却不为情所扰,道中有情,却又无情,此即另一种无情道。”
程阙自然是没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