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看林中走出一队妇人,尽皆浓妆艳抹,金钗玉簪,或是提着二胡,或是抱着琵琶,或是提拎喇叭,还有轻砂细锤,躬身道:“婆婆。”声音粗哑之极——
老婆婆哼道:“如今两盏茶的工夫过去了,我给你们的词,可都背熟了吗?现在就唱来听一听,若是唱错了一句,我便砍你们一刀,唱错了两句,我就砍你们两句,错的越多,砍得越多。”——
那一队妇人惶恐之极,彼此面面相觑,皆是惶恐不已,无奈之下,只好唱道:——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
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
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
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人蕙性,枕前语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陈天识听得第一句,瞠目结舌,听得第二句,哭笑不得,待听得第三句,不觉哑口无言,好半日不能缓过神来,忖道:“罢了,罢了,这也是柳永的词,唤做《玉女摇仙佩》。只是被他们这一群不男不女的怪人唱来,简直是鬼哭狼嚎,委实作贱了好歌。”扒在门缝仔细打量,见她们个个体态粗糙,面
容怪异,走路虽然畏惧,却是左右摇摆,不禁暗暗诧异——
南毕远哼道:“想必是他们看见这她服饰华贵,一定是个有钱的老太君,于是贪念又起,便想上去打劫。却不知这妇人虽然老迈,却是个鬼见愁的大恶人,待整治调侃完毕,就要夺取性命。”——
陈天识闻言,灵光一闪:“对了,他们不就是在茶铺敲诈勒索的那几个宋兵吗?想必是被这老婆婆逼迫,无奈之下,才卸去盔甲,换了一身妇人的装束。只是道长口口声声说老婆婆是大恶人,竟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砰的一身,那老婆婆将拐杖往地上重重地一笃,冷然道:“你们唱错了一个字,该受惩罚了。”那统领大骇,将裙子撩起,忙不迭退后几步,道:“哪里唱错了?”老婆婆道:“明明是‘枕前言下’,却被你们几个浊物唱成了‘枕前语下’,所谓一字之差,谬以千里,你们可该挨刀?”身形一闪,手中的拐杖顿时断成了两截,从里面拔出一把短刀,便往统领刺去——
那统领大惊失色,叫道:“婆婆且慢,哪里唱错了,明明就是…”话未说完,便看一圈寒光闪过,那几个宋兵哎哟不已,每人的腿上都被恶狠狠地刺了一刀,一时鲜血淋漓,哭泣*。统领负痛,依旧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札,道:“婆婆,你给我们的歌辞,正是‘枕前语下’,哪里看见什么‘枕前
言下’?”——
那老婆婆合杖为一,瞥了一眼,冷笑道:“我写错了,你们便能读错吗?谁叫你们不好好读书?今日挨上一刀,也算是无知无学的代价。”——
陈天识微微叹息,忖道:“她如何这般不讲道理?竟是凶悍无比。”——
他忌惮那老婆婆的厉害,不敢耽搁,就要从后面的一扇窗子翻出,却被南毕远一把扯住了袍袖,摇头道:“走不得,她若是闹起性子,一身的武功,比起你家铜云斋的刘师傅,也不知要厉害多少倍。”——
陈天识道:“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远远地避开才是。”不留神磕碰着旁边的一个瓦罐,发出声响——
门外的老婆婆听见动静,眉头轻挑,喝道:“是谁?还不快些出来?”南毕远低声道:“你想要逃走,偏偏被她发觉,如今想不出去也难,罢了,罢了,你便出去与她见上一见如何?我也好乘隙从另一扇窗口遁走。”陈天识瞠目结舌,道:“你好不够朋友。”南毕远不以为然,道:“我是出家之人,清静无为,哪里管得什么义气。”言罢,两手揪住他的衣襟,顺势托住双肘。陈天识本能挣扎,反被他拇指压迫,摁住“合谷”一穴,麻痹之下,动弹不得,不觉惊道:“道长,你这是做甚?”——
南毕远嘻嘻一笑,道:“铁匠打烊,早将大门从外面锁上,你若要出去,自然还是从窗口窜跳。”双手
轻轻一推,陈天识只觉得一股劲力托住自己的肋下,翻着一个筋斗从窗口跌出,那窗户摇晃几下,悠悠闭合。虽说跌出,却不知那南毕远拿捏的力道极其巧妙,待落地之时,自己双足勉强站定,又踉跄得几步,贴着门前的旗杆缓缓滑下,不痛不痒——
陈天识咦道:“听刘师傅说过,站桩之效,能够巩固下盘。我不过练习了几日,竟有如此作为?”却闻风声呼啸,一根拐杖陡然往他胸上戳来,不由大惊,就地一个翻滚,堪堪躲避,叫道:“婆婆,有话好说。”——
老婆婆冷笑道:“什么武功,竟然自鸣得意,不过是掷石锁、舞大刀的一些乡下把式而已。你是何人?胆敢唐突我诵诗吟词的一番雅兴,实在是该死。”——
陈天识暗暗叫苦,心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了!若论前后顺序,那也是我和道长在此探论诗话在先,你引着乔装的假妇人唱诵在后,所谓真正的唐突者,也该是你才对。”张口欲言,看她左足一抬,从地上踢起一块石子,有破风穿雾之势,迅猛飞来,不禁大骇,滴溜溜地一个转身,小心避过——
老婆婆咦的一声,干笑道:“你倒是比这几个浊无能耐一些。”说的便是她身后的几个宋兵了——
陈天识暗道侥幸,不敢怠慢,拔足就要逃走,孰料她又踢来第二块石头,急忙侧身躲闪,正从臀边掠过——
老婆婆冷哼
不已,踢出第三块石头。陈天识见它方向偏歪,心中稍安,却看那石子化作一道灰色的弧线,陡然转向袭来,猝不及防,正被撞中腹部的空档,不觉一阵疼痛,双手捧按,呲牙咧嘴地蹲伏于地上,半日也不能爬起——
老婆婆走到他的跟前,笑道:“这回老实了么?你这娃娃,逃得一劫,毕竟难过二难。看你先前的身法虽笨,但能两番两次躲避石子,老身也不取你的性命,索性慈悲一次,只断你一根腿骨罢了。断你左腿,或是右腿,也依凭你的主意。”陈天识道:“双腿我都想保全。”老婆婆道:“不可,不可,既然你不能下定决心,我便替你选了。”提起拐杖,便要砸下——
陈天识知她心狠手辣,一旦开口狠言,绝非虚言玩笑,不由惊得魂飞魄散,急道:“你老人家既能够背诵柳永的诗歌,想必也该一位儒雅精致之人才是,却喜怒无常,动辄便要杀人,委实对不起这位唐代的大才子。”——
那老婆婆闻言愕然,手拄拐杖,沉沉笃地,轰然有声,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如此放肆?”陈天识料想自己无路可退,索性将心一横,大声道:“你若是杀了我,就是附庸风雅之辈,以后便是念上一辈子的美词,也不过是粗俗无比的老妇人而已。”老婆婆怒极,呸道:“好,我不善婆婆顾惜名声,今日便不杀你。”扭头喝道:
“你们这些兵卒,留在世上,也是糟蹋粮食罢了,不妨替他死去。”——
那统领脸色大变,往后退开几步,惊道:“婆婆,你…”——
不善婆婆神情狰狞,道:“我怎样,难不成还是那南海紫竹林的慈悲菩萨不成?既然如此,不如就地超度了你们,来生要么做个好人,要么当个极恶无比的坏蛋,切莫半善半恶,两边都不能讨好。”——
统领心惊肉跳,看她重新分开拐杖,露出白森森的害刃,料想退无可退,牙关一咬,喝道:“弟兄们,我们本是堂堂的汉子,如今为了苟全性命,被这老虔婆子如此羞辱,已然颜面丢尽。终究逃脱不得劫难,何不拼死一战?便是被她杀了,那也是轰轰烈烈,死得其所。”——
一众宋兵颤栗不已。一人惊慌失措,急忙奔出,在不善婆婆面前卜嗵跪倒,哭道:“老神仙,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大慈大悲,就饶我一条小命吧?”话音发落,便看她一掌落下,正中天灵盖上,顿时一命呜呼。不善婆婆环视众人,哼道:“你们可想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