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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第1页)

方茴讲到这里的时候长呼了一口气,很长时间,她只是沉默地把玩杯子,好像并没有生这次对话一样。我没有催促她,我知道接下去的事情肯定让她产生过强烈的痛苦感觉,所以无论方茴说还是不说,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就这么过了十几分钟,她的喉咙中出了一点点呜咽的声音,然后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睛里有些湿润,轻轻地说:“张楠,你高中是在西城,对吧?”

“嗯,对,h中。”我回答。

“那……你听说过B中校门口扎死人的那件事儿么?”她的手又开始颤抖了。

“啊,我知道……”

当时那件事在北京中学中很轰动,曾经疯狂流传了一段,有正史和野史两个版本。官方的,无非就是在思想品德课上,各校老师和各城警方把它作为反面教材,深刻地批判了校园暴力和少年犯罪,并且恶狠狠地警示我们,绝对不能拉帮结派,也不能打架群殴,更不能上学持械,万万不能拿刀砍人。民间的,则是那个男孩是B中的老大,为了女朋友去和其他学校的一帮人火并,在乱战中被海淀的“九龙一凤”暗算,当然,也有说是被西城、崇文的xx暗算的,B中战败,他死的时候还一直念那个女生的名字,手里紧紧握着她送的项链……

反正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在那年的北京确实生了这么一件事,汇总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是:B中学生和一些外校学生以及少量社会青年在B中门口生了群殴,多人受伤,一人身亡。

“我的初中就是B中,死的那个男孩子叫李贺,是我当时的……朋友。”

我的手也突然颤抖了,杯子中的桃子酒洒出去了一点,在桌子上形成了怪异的粉红色水痕……

方茴小升初的时候,既不是班干部,也没有什么门路,所以没有选择,她和大多数小学同学一起,被打乱重排,随便“大拨轰”到了三流中学——B中。

在北京,有很多全国知名的市重点,有很多历史悠久的区重点,也有很多这样的普通学校。这其中有的或许还不错,成绩不突出,学生至少好管理;但有的却着实令人头疼,不但成绩差,学生还十分顽劣,抽烟喝酒打架惹事,一代代地沿袭成极不好的校风,B中就是其中赫赫有名的一个。

现在的家长恐怕不会让孩子就这么输在起跑线上,只要有点能力,都要至少混个区重点上。甚至为了教学质量,不惜贷款买房举家搬到好学校密集的地区,唯恐被“大拨轰”到B中这种学校。

而在那会儿,人们还没充分意识到阶层的分化是从孩子开始的,一次次的升学考试就是一次次的标排三六九等。所以方茴也觉得没什么,B中就B中呗,中考再考个重点学校不就好了?于是,事情就在她的情愿与不情愿之间,悄悄画了个圆。

初一刚开始的时候,方茴确实学得很踏实,不管旁边的同学怎么变着花样地折腾,她都一心一意地坐在第一排老老实实听课写作业。方茴文静,胆子又小,对她而言,学坏比学好难得多。因此她的成绩在B中一直保持着全年级第一,而且远远高于第二名。

这样的好学生,一般是不会被坏学生骚扰的。因为老师都向着他们,不会占到便宜,而且不是一个路子的,招摆她也没意思。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使这两种学生会混到一起,那就是仰慕。

想想还是那时候的男孩子实诚,对美好的事物都有种自然的向往,要么喜欢长得漂亮的女生,要么喜欢学习好的女生。像方茴这样出淤泥而不染而且细眉细眼的清秀女孩子,自然挺招人喜欢,李贺就是这么喜欢上她的。

李贺和方茴不一样,他是胡混的主儿,上了初中更加撒欢了。他个子比一般男孩高,身体也壮,什么事都敢出头,就像按不住的葫芦。他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的“哥们”,因此在B中也有了点名头。

方茴那会儿有个小毛病,因为稍微内向,在人前总是紧张,所以说话有一点点结巴,她在班里的外号就是小结巴。可巧,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古惑仔》中,陈浩南的女朋友也是这个名字。李贺迷恋《古惑仔》迷到了一定地步,恨不得自己建个洪兴帮,把北京城当成铜锣湾,先人在江湖,再猛龙过江,最后只手遮天。

方茴的外号让他觉得这个女孩绝对和自己有缘,至于是善缘孽缘,他恐怕从来没有想过。那会儿流行用生日数字叠加算命,测试恋爱成功率。李贺差遣他一个哥们给他和方茴算了算,据说成功率居然高达99%,这更加确定了他追方茴的信念。

然而,他肯定不会想到,这只差1%就圆满的数字,会把他引向死亡。

李贺追方茴的方式在我看来还是挺嫩的。无非是中午买根紫雪糕,让他的哥们给方茴送去,不收不许回来。要不就买一把叫“秀逗”的糖,路过方茴课桌的时候在上面扔两个。还有就是故意在她周围追跑打闹,装牛逼充老大,气势汹汹地说不许别人打方茴主意。动不动还写两封酸不溜丢、有错别字的情书。

这种做法实在不上道,弄得方茴天天胆战心惊的,和她交好的女生以为方茴真的和李贺交朋友了,吓得都不敢再跟她一起玩。

不过方茴说,有时候李贺也挺好的,秋天放学的时候特意在学校边等她,捡个树叶非要和她玩拔根,把她逗乐了才走,特孩子气。也不太纠缠她,总在她后边偷偷骑车跟她回家,李贺说他们日子长着呢,等他奠定地位再儿女情长。她也说不好那时候喜不喜欢李贺,因为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呢,李贺就死了。

事件的起因是方茴在校门口被人截了。那时的北京小痞子坏学生特爱干这事,在学校门口蹲着,专挑老实的学生欺负,劫个钱顺瓶水什么的。B中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更加猖獗,截方茴的是其他学校的人和几个社会闲散的人员,倒没太过分,就是把方茴兜里的12块钱都拿走了。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李贺耳朵里,他一下子就怒了。这还了得,敢欺负他李贺的女人!第二天下午他就招呼了几个人,说这些日子蹲在校门口,非把截方茴的那帮孙子揍了不可。方茴也知道了这事,她肯定是认为没必要这么干的,但是她也没去和李贺说,她觉得那样不好,反而显得他们真有点什么似的。

过了两天,李贺他们还真就蹲到了那帮人。他们早有准备,二话不说,拎着u形锁和链锁就冲了过去。对方先开始有点蒙,随即反应过来,马上投入了战斗。他们人虽然少点,但是大多是打惯了群架的,李贺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学生,几下子下来,就有点落了下风。那些人本来也不想闹大,也就收手要走了,可是正好这时方茴推车走了出来,李贺不想在她面前折面子,又冲上去照着一人就抡了一道车锁。那人显然被打急了,回手给了李贺一拳,他的指节上套着钥匙环,据说这么打人疼。但是他忘了那上面还挂着一把弹簧刀,就在那么一瞬之间,阴错阳差地,弹簧刀蹦了出来,哧的一下扎进了李贺肚子里。

当时所有人都愣了,喧闹的校门口突然变得静悄悄的,李贺倒在了地上,不住地抽搐,血从校服上流了出来,一会儿就红了一片。

那个动了刀的人颤抖着喊:“我没有……不是我……”他的同伴们呼啦一下子全跑了,他忙跟着追了过去。

李贺的哥们跑过去扶住他,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而有的学生则跑回学校叫老师。李贺躺在那里,没有丝毫往日的威风,他捂着肚子,满脸都是惊恐的神态,嘴里不停地哭叫着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方茴完全被吓呆了,纷乱中她看见李贺好像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血红血红的,使她禁不住害怕地后退了两步。

学校的老师们出来了,他们一边慌乱地联系急救和警察,一边驱赶围在校门口的学生,大声嚷着:“不要在学校逗留!都赶快回家!”

学生们渐渐散开,不知是谁推了方茴一把说:“快走啊!”

方茴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呆呆地应了声“哦”,就随着人流骑车走了。

那天回去之后,方茴就起了烧,她休息了三天,等她再回到学校,李贺已经从人间消失。那把弹簧刀插在了他的肝上,还没送到医院,就宣告了呼吸停止,抢救无效。

一周之后,同学们在放学后自组织了追悼。因为李贺是很仗义的人,所以来的人不少。他们都戴上了用课本撕成的小白花,望着黑榜上贴的一张集体照哭泣。方茴站在一边,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他们几乎都知道了李贺是怎么出事的,然而又几乎都不知道方茴和李贺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们认为,方茴应该对李贺的死承担责任。

第二天上学,所有人都摘下了小白花,方茴也摘掉了。可是课间的时候,李贺的哥们却走到她面前,拿着一朵小白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把它戴上。”没人搭腔,也没人管她,方茴默默地接过来,别在了自己校服上。

从此之后一直到初中毕业,方茴在上学的时候都一直戴着小白花。

从此之后一直到初中毕业,B中的学生没人再和她客气地说过话。

方茴讲完这些,就像泄了气的人偶,骤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她颤动的影子倒映在那片粉红色的水痕中,显得格外痛楚。

我觉得人生一大悲哀是,在尚不能清楚认识世界的时候,就因为无知的举动而彻底改变命运。李贺的事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假装江湖道义有意思么?当他们上课睡觉,下课打架,动不动就跟人犯罩,行不行就去拔份儿的时候,想过这样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吗?会给别人的人生带来什么吗?

没有,他没有。所以在这条路上,他一去不能回头。

我感叹这样的捉弄,于是不停地轻轻拍着方茴的肩膀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方茴停止了抽泣,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神色黯然地说:“你知道么,李贺的哥们,就是陈寻小中认出我的那一个,他叫唐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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