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戈也算三品居的贵客了,茶点上得很快。
对方自称慕容钰轩,元戈微微诧异,倒是巧了,和母亲一个姓氏。大抵也是因此,她心生些许好感,唤声“慕容大哥”。
他说本就只是举手之劳,自不敢承这救命之恩,应邀前来只为报个平安,之后就要离开了。
五官深刻背着把宽剑的男子,比想象中还要多几分温和腼腆,指尖总无意识攥着那件看起来崭新的儒衫,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敛着,只说到“离开”时却又叹气,似是怅然失落。
元戈便问他,随后要去哪里。
他低着眉眼看着面前的茶杯,半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可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这里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子……我见着少夫人你的时候竟是错认成了她,但转念一想,才恍然我找了她许多年,她早该过了少夫人这般的年纪。”说完便是无言,半晌才道,“抱歉……初次见面就同你说这些个不愉快的。”
元戈摇摇头,沉吟片刻斟酌问着,“要不,你同我说说她的事情,家父与夫君在朝为官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也许能够略尽绵薄之力。”
茶水氤氲的雾气里,对方深刻的五官似乎被弱化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内敛的愁绪。他说,“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叫慕容少柔……”
元戈倏地抬头看去,一瞬间如坠冰窖,寒意从脖颈后面冒起来,一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手脚冰冷。
她没有听过慕容少柔,可她听过一个格外相似的名字,慕容少艾……那是母亲的名字。
对方却全无所觉,似乎完全沉浸在那段过往里,“她离家的时候还不到少夫人你这般的年纪,因着不满家中为她定下的婚约,半夜迷晕了丫鬟婆子,打晕了家丁护院,离家出走了……许多年来杳无音讯,家中长辈忧思成疾,她母亲缠绵病榻多年,于数年前去了……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她。”
慕容家的事情元戈知之甚少,母亲因她难产,彼时兄长也还年幼,只知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母亲故去这许多年,外祖家从未有人登门往来过,兄长说便是母亲出殡,也未见外祖家的人,想来是未曾在意过。
是以这慕容二字,便也渐渐的,淡出了生活之外。
谁曾想,会在这样的异乡,仿若一道惊雷骤然落地,劈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桌子底下的两只手紧了紧,她压着汹涌的情绪又问了句,“她……她叫什么?”
“慕容少柔……”对方这才现了她的异样,也是跟着浑身一凛,近乎于惊喜万分地问道,“你、少夫人认识她?我瞧着少夫人与她有几分相似,莫非、莫非你是她的……她的……”
只他的期待还未落地,对方却已经摇了摇头,“我未曾听过慕容少柔,只是听过一个极相似的名字,慕容少艾……方才一愣神间,听岔了。”
“少夫人竟然认识少艾?”对方亦是一愣,愁绪更浓,“少夫人竟然认识少艾?那是少柔的孪生姐姐,早年嫁去了知玄山……只是,到底红颜薄命。大夫人便是因此郁郁寡欢,就此沉疴难起的,加之少柔多年杳无音讯,大夫人随后没几年就去了。”
郁郁寡欢、沉疴难起……所以,外祖家到底是有人将母亲放在心上的吗?
攥着的指尖缓缓松开,指腹拂过手指上的月牙印,心里藏了多年的某个执念终于消散,她敛眉轻笑,解释着,“算不得认识,只是听知玄山的某位友人提起过,说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
闻言,慕容钰轩含笑颔,“是的,一母同胞的姐妹俩,性格却大相径庭,姐姐娴静温柔,妹妹却似山野间的小鹿,活泼好动……抱歉,一时间对着少夫人说了许多没头没尾的话,实在是出来好几年终于见着了一些蛛丝马迹,一时间没忍住。”
“您客气了。”元戈下意识带上了敬语,眼前这位论辈分该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声“大哥”委实是叫早了。
她兀自摩挲着茶杯低头苦笑,便听对方言语轻松地感慨了一句,“说来亦是机缘,少夫人同这姐妹俩还有几分相似……”
摩挲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顿,元戈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这个被对方一再重申过的信息,“你说,我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
“是啊,在下也很是诧异,起初在暗巷见着少夫人的时候还以为终于找到了少柔,可后来才回过神来,少柔离家多年,怎么可能还是这般豆蔻年华的模样……”
接下来的聊天,元戈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幸好对方也有些沉湎往事思念旧人,自顾自地说着当年旧事,元戈偶尔应上两句,倒也瞧不出失礼来……待到从三品居出来,元戈才惊觉整个后背都黏糊糊的一片——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祠堂之中,温浅母亲的牌位上写着的是“柔儿”,无姓氏。
“柔”之一字,于女子名姓中很是常见,是以最初慕容钰轩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元戈并没有想到温浅这位母亲,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可,若和温浅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恰好名字里又有一个“柔”字呢?柔儿……慕容少柔、慕容少艾……一母同胞的姐妹。
所以当初那副画像才令人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她明明死了,却又活了,还活在了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妹身上……这样的事情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相信?
太阳明晃晃地打下来,晒得人一阵阵眩晕,元戈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一时间分不清现下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想,会不会这只是一个梦,而现实中的自己只是在知玄山的某棵树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日色正好,阳光透过树叶打在脸上,暖融融的,元岐站在树下仰面看来,微微一笑间,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