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蒨语气平淡:“你吴兴沈氏从前亦是寒门,是沈林子跟随宋祖厮杀出来的基业,当年君臣同心,自微末中一步步走到了最巅峰,向晋时的门阀政治亮剑。如今不过隔了数代人,你亦变成了当初他们曾讨伐的那一类人。”
沈君理冷汗涔涔,说不出一个字。
陈蒨也并不指望他的回应,只是淡淡地说道:“传令下去,吴兴沈氏满门,除太学祭酒沈满愿一支,有罪者皆斩,无罪者尽数贬为庶人,三代之内不复起用。”
沈君理满面骇然地看着他,似乎想要求饶,陈蒨却没有再给他一个眼神。
帝王负手而立,衣袂飞扬,望向天边细密铺合的层云。
数百年来,世家就是这高天上的云翳,始终遮天蔽日,未来终有在他手中云开雾散,河清海晏的一天。
沈君理不是第一个激烈反对的世家子弟,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陈蒨冷冷道:“将他带走,三日后问斩”,一顿,又道,“沈婺华易姓为陈,入我帝室族谱。”
这一场风波很快席卷到了各处,朝野为之悚然。
吴兴沈氏这个盘踞宋、齐、梁三代的庞然大物就这样走向了覆灭。虽然其中还有沈约的后人,也就是沈满愿这一支安然无恙,但她是个学者,并没有政治野心,所以,吴兴沈氏的政治寿命,在此时已然彻底终结。
那可是吴兴沈氏啊,说灭就灭,所有世家都被陈蒨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一时不敢再有异心。
吴兴沈氏的一些人为了保全女儿,选择将其嫁出去易姓,陈蒨对此网开一面,并未追究。
小老虎听闻了此事经过,虽然知道削灭世家势力,势在必行,心中却别有一番复杂感叹。这种复杂在他得知沈妙容也在近日出嫁,嫁给了一个担任常骑散侍职位的吴地士子之后,达到了巅峰。
他独自进了宫,将另一个时空中沈妙容和陈文帝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陈蒨。
陈蒨神色平静地听完,只是在听到最后的鲈鱼烩时,忽而隐约带了一丝叹息:“原来是她……朕年少的时候,曾在吴兴城见过她。”
小老虎惊愕地看向他,心中悔恨交加:“我该早些说出来——”
“不”,陈蒨弯起唇角,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最后的结局都会是一样的,身已许国,何由许卿。”
这就是当一个为天下人而战的明君,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开国太。祖和后继之君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陈朝未来的道路,终究只能由他来走。
小老虎闷闷不乐地离开宫阙,整个人都蔫了,回头找辛弃疾哭诉道:“我知道子华说得很对,可我就是好难过啊……”
辛弃疾不能理解好朋友这种“我嗑的CP居然BE了”的诡异心态,只得干坐在一旁,听小老虎喋喋不休地抱怨。
小老虎吐槽了好一会,忽然手一拍:“哦豁,现在皇后没了,太子怎么办?总不能没有继承人吧?”
辛弃疾扶额:“别的可以焦虑,这个你实在没必要焦虑。”
本来那个太子陈伯宗也不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千古明君,没了就没了。
至于继承人,外面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他目光看向了正坐在院子里练习书法的小沈婺华,哦,现在该是陈婺华了。
第181章
小婺华安静地坐在院中,一片花影参差的芳树下,临案摹写书法,一只雪白的长毛猫咪趴在她衣袖边,懒洋洋地进入了梦乡。
猫咪蓬松的大尾巴慢悠悠地晃过来,遮住了案头的纸张,小婺华不愿推醒猫咪,索性用一只手腕垫住猫尾巴继续写。
她是一个生来就十分颖秀□□的小孩,心若冰雪,思绪澄澈明净,学什么东西都又快又好。
陈蒨起于寒微,少年时尝遍世路冷暖,从本心上来说,并不愿对她作任何束缚,纯是一派天性任其自由发展。
帝王家最难得的不过是亲人之间的一点脉脉真心,舍此之外,复有何求呢。
但小婺华却对一切事物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因她生性沉静,看见什么都默默记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琢磨。
有一回,陈蒨招重臣议事,讨论禁忌浮华,抚恤孤穷之事。
梁朝一代江南遗风,家家铺金,户户奢靡,就算普通百姓之家,每逢婚丧嫁娶之事,都毫不吝惜挥斥巨资,甚至用尽一年的收入来换取一日的体面。
更不用说高门大户,侍女女仆皆穿金戴银,互相竞技攀比,以不如人为耻,大有晋时石崇与王恺斗富之风。
这等情况自然要大力制止,陈蒨下诏严禁社会各界攀比,重新制定尺度,工商士绅的日常活动花费皆有严格规定。
此规定照常理而言,自然是要顺应到每一个家族子弟上,同样适用于学生云集的各级官学。
陈蒨正在思索诏令,余光忽然瞥见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悬浮在窗边,定睛一看,哦,原来是一只猫猫头。
“婺华,过来吧”,他轻笑道。
小婺华垫脚立在猫咪下方,借着那些蓬松雪毛的掩饰,悄悄打量着,这时被自家舅舅点了名,眨了眨眼,立即将猫咪从自己头上摘下来,向里跑去。
她还只是个小不点,宫殿门槛对她来说有些过高了,连番蹦跶了几下,手脚并用,终于踩在猫咪身上,磕磕绊绊地爬了过去。
猫咪被踩成了饼,不高兴地嗷呜一声,瞬间炸了毛。
陈蒨眉间带笑,支颐看着这一幕,没有什么出手相帮的意思,只是在她跑到近前的时候,抬袖给她抹了抹脸。
小婺华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侯安都等人一言一语地讲着各种花销规定,听到某一句话,忽然拽了拽陈蒨的衣摆。
陈蒨回眸望她,众臣不明所以,也都停了语声,一齐将目光转向她。
小婺华被看得有些紧张,又拽了一下舅舅的衣袖。
陈蒨拍拍她的手,温声道:“可是觉得关于官学的命令有何处不妥?”
侯安都下意识嗤笑一声,大约是一种“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们为此花费了不知多少时日”的轻视之意,流露得十分明白。
陈蒨眸光冷峭地扫了他一眼,侯安都一凛,顿时不敢再作声。
小婺华声音清脆地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学既是求学问道之所,不应当再划以上下之分,徒增扰冗。一应花费,服饰饮宿,皆作统一标准,如此也可避免有些子弟仗着家中势力,欺凌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