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想起刚被澹台折玉召回身边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叫函德城的地方落脚,他出去逛街,回客栈的路上给澹台折玉买了一串糖葫芦,澹台折玉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第一串糖葫芦。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一想起澹台折玉,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伴随着酸涩泪意。
不行,不能再想了,他今天出来不就是为了把自己从锥心蚀骨的思念里拖出来么?若是放任自己继续在哀痛里沉湎,他迟早会病倒的,然而他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生病,他已经给有光叔他们添了许多麻烦,怎么能再让他们照顾一个病人?在见到棠时哥哥之前,他必须保持健康。
扶桑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看看沿街的店铺,看看擦肩而过的行人,看看房前屋后高耸的楝树。
日复一日的寒风早把楝树的叶子吹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还有成串的苦楝子挂在枝头,无人问津。物以稀为贵,一旦泛滥便不值钱了。
糖葫芦吃完了,何士隆又给两个侄儿买了龙须酥,吃完龙须酥又买了蜜饯和云片糕,两张小嘴就没停过。
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到尽头,视野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河的这边是房屋,河的那边是荒野。
何士隆把走累了的何仲春抱在怀里,望着河面上漂着的两艘货船,对扶桑道:“这条河叫洮水,是水的支流,从碎夜城流过来,流向旌善城。”
扶桑见过这条河。
他料想周醒必定会第一时间去永平镇找他,所以下山之后,他先在鹿台山西麓的一个小镇待了几天,直到中秋过后才乘船来到永平镇,果然躲过了周醒的追捕。
那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坐船,偏巧那天风大,小船颠簸得厉害,他被晃得头晕恶心,呕吐不止,下船时犹如喝醉了酒,脚步虚浮得就像踩在棉花上。
沿河走了一段,扶桑看见了那天他下船的码头,几艘小船停靠在那里,船夫朝着他们吆喝:“客官,坐船吗?”
何孟春用清亮的童声回答:“不坐!”
又往前走了没多远,扶桑听见婉转悠扬的丝竹之音,曲调甚是熟悉,想来是听柳翠微弹过。
他撩起遮面的皂纱,看见数丈外的河面上游曳着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乐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他还看见几个身着彩衣的女子在二层的平台上婆娑起舞,裙裾飘扬。
如果是在碎夜城看见此情此景,扶桑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可这艘画舫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永平镇再繁华,到底是座偏远小镇。
“是不是觉得这艘画舫出现在这儿挺奇怪的?”
何士隆将扶桑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问了出来,扶桑怔了怔,“嗯”了一声。
何士隆把何仲春放到地上,让何孟春带着弟弟一边儿玩去,而后抬手一指:“你往那儿看。”
扶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宽阔的河边,霍然望见对岸矗立着几座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那是一处富丽堂皇的所在,却孤立在荒郊野外,实在古怪至极,扶桑几乎要怀疑那是海市蜃楼,而非真实存在的。
“那是摘星楼,”何士隆道,“那艘画舫,还有画舫上跳舞的姑娘们,都属于摘星楼。”
胳膊总抬着有些酸,反正附近也没什么人,扶桑索性把帷帽摘了下来。他微眯着眼,目光在画舫和摘星楼之间逡巡须臾,犹疑道:“所以……摘星楼是座妓院?”
“没错,但不是普通的妓院。”
“你去过吗?”
“那可是个销金窟,平民百姓哪里去的起。”何士隆哂笑,“我听说,出入摘星楼的客人个个非富即贵,挥金如土。”
“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都是从哪儿来的?”扶桑一头雾水。
“自然是从碎夜城和旌善城。”何士隆瞅了一眼在不远处玩耍的两个侄儿,才慢条斯理道:“因为城里规矩多,管得严,贵人们没法尽情玩乐,于是就把摘星楼建在了这里,永平镇位于碎夜城和旌善城之间,又有洮水相连,不管是走6路还是水路都方便。城里的贵人们舟车劳顿来到这里,不分昼夜地寻欢作乐,花天酒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算玩出人命也无所谓,拍拍屁股就走了。”何士隆骤然压低声音,“每隔一段时间,这条河上就会出现一具女尸,那些撑船的船夫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碰见好心的会把尸体捞上来,再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大部分人都只当没看见,任由尸体随波逐流。”
“那可是人命啊,”扶桑难以置信,“官府都不管吗?”
“穷乡僻壤哪来的官府,镇上最大的官就是个亭长,除了欺压百姓没别的本事。”何士隆扯出一个冷笑,“就算他想管也管不了,摘星楼里的客人哪个他都惹不起,只能当个缩头乌龟。”
扶桑愤然道:“亭长不管,就告到县令那里去,县令不管,就告到知府那里去,总会有人管的。”
“谁来告?谁敢得罪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何士隆无奈道,“就算告到县令和知府那里又能怎么样呢?摘星楼的主人指不定给了他们多少好处,早就把他们买通了。我们家开个正经酒楼还要在亭长那里一番疏通,摘星楼这么大的生意,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靠山。”
扶桑被堵得哑口无言。
画舫行得很慢,靡靡之音犹在耳边袅绕,那些舞妓还在船头跳着舞,依稀还能听见男子的欢笑。
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天,她们一定很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