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虚步伐轻快地走在路上,还沉浸在日行一善的幸福感当中,并不知道梅主任给了他一个“官迷”的判词。
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十分愤怒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所以好在他不知道。因为就算他知道了也没办法。
先前提到,王子虚人生倒霉就倒霉在“机会”二字。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他简直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要从8年前开始说起。8年前,王子虚以公务员身份考入单位,那时他22岁。
名牌大学毕业,意气风,长得也帅,领导将他视为未来干部培养。那是王子虚人生中的黄金时代。
半年后,地方开启了机构改革,疯传王子虚的单位性质将生转变,所有在编人员身份将转变为事业编制。
事业编制和行政编制之间存在极大鸿沟,不仅待遇天差地别,还有关晋升。王子虚家像是客厅遭雷劈了,地板上炸出一个窟窿,全家都差点掉进去。
父亲给了王子虚一根大丰收,于是他学会了抽烟。父子俩蹲在厕所,开着换气扇抽了一晚上,最后父亲说,我认识个屄老同学,是行政上的,也许有办法。
父亲请老同学吃了两顿饭。用稻香村把老同学喝美了。于是老同学和父亲重拾了昔日友谊,像兄弟一样搂在一起,说保证帮王子虚解决问题。
老同学的意思是,机构改革现在还没有落地,三定方案也没有出台,只要在单位性质生转变之前,把王子虚先调到别的单位,就可以不被转变成事业编制。
于是他们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筹备工作,在老同学的指点下,筹备好烟、酒、购物卡,上下活动,见了大人物许多位,赔了笑脸若干张,还喝吐了一些滩子,总算让这件事有了眉目。
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不知道哪路神仙功,王子虚的调任文件一直被按着,拖到定岗文件出来都没放行,这个时候他已经被拍成事业编,即使转岗也无法变回原来的身份。
父子俩去找新单位,新单位不肯变通;去找原单位,原单位不想管事。最后弄得一地鸡毛,王子虚还是成了事业编。
老同学瞬间人间蒸,连电话都打不通了。父亲蹲在他单位门口,好不容易逮到他一次。那位不耐烦地说,我只保证你儿子能调动,不能保证他什么时候调动。再说了,就算事情说好了,最后办不成,那也是世间常有的事。
他又说,你老在要求我给你一个保证,记住,没人能给你保证,上位者能给你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并不是所有机会都一定会成功,但是我至少给你机会了。机会这东西,你不想要,有的是人争取。你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放弃。
妻子无法接受现实,但也不肯放弃,在家里和王子虚大吵大闹。摔桌子砸板凳,数落王子虚办事不靠谱,不知道上下打点到位,缺乏基本政治手腕,到现在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王子虚无比委屈,说我能有什么政治手腕?我刚满22岁,而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业人员还需要什么政治手腕?
妻子痛哭流涕,不依不饶,让他跪在地上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将身份转变回公务员。她嫁的人是一个公务员,而不是一个事业编。
王子虚调动的事情搁浅,因为这一番运作,让单位新领导对他的印象极差,隔三差五点名批评。这一切都让王子虚极其抑郁,于是转而去找父亲火。
他指责父亲,你心里也该有点逼数,既然没有跟老同学混成一个档次,就不要太相信人家的称兄道弟。为什么我当时想要上下活动,而你却拍着胸脯说不用?你就这么自信你的面子大过天?这个家里谁才是学历最高的人?你老觉得你自己最牛逼,你要是真牛逼,就不会还指望儿子比你出息还大。
王子虚就是奔着跟父亲吵架来的,一点都没给他留面子。
他忍了22年了,早就对父亲的二元论唯物主义不爽,他在心中酝酿了十年以上的积淀,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他要正面对抗,顿开“屄玩意儿”的金绳,扯碎“屌东西”的玉锁,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活一次。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已经暗中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在王子虚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极为要强的人。他脖子奇硬无比,一辈子没低过头,自大且自负。王子虚六岁的时候和他下五子棋,输得哭了一夜,他都不肯让一盘。
结果王子虚的喋喋不休完毕后,父亲沉默半晌,才红着眼眶,憔悴一笑,轻声低语道:
“对不起,爸爸老啦!”
王子虚顿时失去了所有战斗的心情,声音嘶哑地说想要回家。
父亲让他等一下,颤颤巍巍转过身,露出一个让王子虚略感陌生的背影——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背影比这高大,头也没有这么白——他从屋里提出两箱牛奶,脸上挂着很市井很狡黠的微笑,说,这两箱牛奶本来准备送给那谁的,既然现在事情办不成了,那就让那屌东西去球。儿子,你提回去喝吧。
王子虚觉得他很没出息。现在是什么日子,他却只考虑到让儿子喝奶。但是他没有心情再说,嗓子也肿了,接过两箱牛奶,径直回家。走在路上,才现自己满脸泪水,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十分难受。
……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说,人生就是一个缓慢的受锤骟的过程。但是王子虚不觉得。他感觉父亲好像是一瞬间就被锤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锤的呢?是被老同学当面呵斥的时候?还是为了王子虚的身份奔走的时候?还是更早,母亲同他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挨了锤,变成只知道吃草干活没脾气的男人了?
在王子虚22岁这一年,他认清了两件事,其一是,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其二是,人生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如果他不用力从人生的旋涡中爬出来,就将深陷到旋涡之中。在溺毙于生活里之前,他必须试着抓住每一根稻草,把自己捞起来。
他千方百计不想被生活锤骟掉。他不想等到了老的时候,再无能为力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对不起,爸爸老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父亲一样,也是脖子很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