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躲在杏林深处,挨过提心吊胆的一夜,柳岸战战兢兢回到公主府,行至府门外时,正撞见几个官差鬼鬼祟祟聚在一处翻查何物,其中一人回头现了他,顿时变得紧张无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驸马爷。。。。。。您别误会,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为的是……确保公主寄送给宁王的寿礼能完好无损,绝非故意拆看。”
这番辩白简直是不打自招,如今就连皇亲之间传递物什,都会被严密地监视查验。柳岸装作不以为然,和气地道“无妨,你们都是正常办差,我自然理解。”
他硬撑着进府,一见宝硕,情绪几近崩溃,原想把所有的经历尽诉与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阅文书院惨遭血洗,蒙面的金吾卫一把火烧毁了所有罪证,此案可谓惊世骇俗,若真是陛下主使,即便让宝硕知晓了实情,又有何用?他痛苦地沉思着,授业恩师和书院同窗皆横死眼前,作为唯一幸存者,若不能替阅文书院死去的冤魂复仇,他会自责一世。
宝硕被他悲戚的神情骇到,奈何左右问不出什么,只好先扶他到房中歇息。柳岸困极累极,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看到三位师尊满身血污的惨状。混沌中,他想到了妙弋,易师叔是她最为敬重的师父,若她得知噩耗,定也同他一样伤心欲绝,事到如今,唯一能替师尊和同窗们复仇的,可能只有妙弋。他想修书寄去北平,又恐遇上府门外那些个奉命拆验私物的官差,思来想去,决计亲去北平府传信。
翌日清晨,宝硕从睡梦中醒来,惊觉不见了驸马,正焦急难安时,有近侍寻到一封书信,急忙呈给公主览阅,她才知驸马独自外出游历,访山问水去了。宝硕甚为挂怀,因不知他确切的去向,只能在公主府等候他平安归来。
北平的凛冬滴水成冰,一夜之间,燕王府内湖的湖面已结上厚厚的冰层。玉映爱这冰天雪地的美景,更喜在内湖的冰面上溜冰嬉耍,京师的冬季不及北地寒冷,她从未在结了冰的广阔湖面上坐冰车,溜爬犁,冰上蹙鞠,得此机缘,她自然要拉拢若漪一道央请天澈带她们一一尝试。
妙弋身处湖心亭上看着大家伙儿在冰上不亦乐乎地旋转飞舞,神色悦然地与正给碳笼里添银骨碳的盈月闲谈道“还记得刚来北平府度过的第一个雪季,我们也是同玉映一样,穿上雪履便不知疲倦了。”
盈月回忆过往,露出美好的笑容,道“是啊,那时候是真的不惧寒冷,一头扑进冰封雪飘的世界,着了魔似的。”
远处湖岸的雪径上,央央也正兴致勃勃地观望着冰场上的玩乐。妙弋在亭上望见她跃跃欲试的身影,便命侍从请她同下冰面耍玩。她遥向亭上的王妃施礼致谢,随即换上雪履,扶着爬犁朝前慢滑过去。正当她玩得渐入佳境,不防玉映的冰车如脱缰野马滑移而至,两人避让不及,双双翻倒,跌出载具。这一摔对玉映倒无甚影响,她很快站起身,爽笑着摸回冰车,而央央仍旧俯伏在冰面上,半晌不见动静,众人这才觉出不对,纷纷围拢来察看援手。
暖阁中,已被送回榻上安卧的央央逐渐恢复了意识,耳边依稀传来低低的对话声,她转看寻,薄帐外,王妃的话音中透着些许惊诧,正同医官悄声谈论着什么。不知怎的,她心中莫名一阵恐慌,侧耳静听,那医官的答话令她如五雷轰顶,欲哭无泪。
“臣确定,祝姑娘是喜脉,且已三月有余,这一摔有惊无险,她腹中的胎儿并无大碍。”医官如是说。
王妃停顿片刻,轻声嘱道“此事不可声张,祝姑娘服药看诊诸事只你一人全权负责。”
央央紧咬嘴唇,面色煞白,她有多惧怕,多痛恨那禁锢她,摧残她的荆韬,好不容易逃离了他的魔掌,竟怀上了他的孩子,实在讽刺至极!今后,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世子?想到这些,她心如死灰,疯般捶打着腹部。
妙弋见她才一苏醒便如此激动,这其中必有难以言说的内情,忙令侍从控制住她自残的行为,又对她循循善诱地开导安慰,终于,她跪在榻上,抽咽着向王妃吐露了一切……
高炽听说央央因冰戏受伤,特来看望,不想竟被她以种种理由拒之门外,几次三番后,他开始起了疑心,担忧她是否伤重或是诱了何种疑难疾患。对高炽而言,想要探得隐情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待到黑深,他悄然潜进良医所,没费多少工夫便翻找到央央的医案。
他已记不清是如何失魂落魄地离开良医所的,不知不觉间,竟又走回到央央居所外,眼前所见令他深觉讶异,高煦竟堂而皇之地从她房中行出,面上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扬长而去。也不知是何心理作祟,他赶忙躲避开来,生怕与二弟撞见。也许在他心中,已认定高煦与央央早在京师应天时就已互生情愫,那么今日的珠胎暗结便也不足为奇。他颓丧地独自舔舐伤口,决定悄然埋葬这段还没来得及开始便已潦草收场的感情。
正要离开央央的住处,不期遇上两个小丫鬟捧着药罐药碗打远处窃窃私语着走来。夜深人静的,小丫鬟并未现树影下世子的存在,高炽清楚地听到两人正专注议论着什么落胎药,他疑窦丛生,突然从阴影里闪出,追问道“你们给祝姑娘房里送的究竟是何汤药?”
小丫鬟惊魂未定,哆嗦着道“回世子爷,这是祝姑娘自己向医官讨来的,与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高炽几乎可以断定这汤药定是落胎药无疑,他接下药罐,斥退了二人,踱到墙角,将药倾倒个干净。正在气头上的他径冲入二弟的殿院,不等内侍通报直闯进房中,揪住不明就里的高煦劈头盖脸质问道“好个昂藏七尺的男人大丈夫,为何敢做不敢当!”
高煦一头雾水,在他印象中,还从未见过兄长红脸赤颈地失控过,他推挣着高炽的手,不解地道“大哥不分青红皂白,究竟所指何事?”
高炽冷哼道“休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是才从她寝房出来吗?既与她有私,便不要再偷偷摸摸,她是个女子,承受不起你的暧昧不明!”
兄长竟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不惜同自己交恶,高煦只觉难以置信,他不否认曾垂涎过央央的美色,可她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态度摆明了也在向他示好,好比一块肥肉到了嘴边,岂有不尝的道理。他耐着性子同高炽解释道“大哥,一个巴掌可拍不响,她若不对我目挑心与,我又怎会去沾惹她?”他盯着高炽的怒目,似乎猜出些端倪,试探着问道“莫非大哥也看上她了?多大点儿事,咱们兄弟岂能叫一介路柳墙花给挑拨了,既然大哥对她有意,我愿意退出,从今往后再不多看她一眼……”
他话没说完,左脸突遭一记重拳,耳边随之嗡嗡作响,伴着一阵眩晕之感。高炽再也忍不下他敷衍塞责的态度,出手教训了他,口中痛斥道“这一拳,是替央央打的!”
高煦捂住面门,口中品出些腥咸的滋味,他怒火中烧,哪肯服软,挥拳与兄长扭打在一起。内侍们尝试从旁解劝,想要分开两位主子的殴斗,怎奈却是徒劳。也有机灵的觉情势不对,一早跑去请王妃来主持大局。
当妙弋冒着风雪,行色匆匆地赶来,看到眼前一片狼藉,既难过又气恼,她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铜香炉,掷在地下。巨大的声响终于令二人暂住了手,见母妃亲至,这才分开来,狼狈不堪地行礼请安。
在来时的路上,妙弋约略闻得些因由,心想高炽稳重,高煦傲雅,何至于大打出手?却不料内侍禀奏的都是真的!她看着跪于眼前,气喘呼呼的两个儿子,心中的愤怒渐被失望取代,哀愁地道“母妃从来教导你们兄友弟恭,和睦共处,万万没有想到,你们的关系如此经不起考验。今日之事若叫你们父王知道,他会做何感想?怕是会和母妃一样痛心吧。”
高炽望着母妃黯淡的眼眸,愧悔无地,他引过自责道“孩儿知错,不该先动手与二弟殴斗,但凭母妃责罚,孩儿心服情愿。”
高煦无故被打,气犹不顺,阴郁地道“大哥可真会来事儿,当着母妃的面又是一副样子,倒是我这个做弟弟的不懂事了!我嘛,也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要替弱女鸣不平,弟弟我也只能通力配合。”说完,他朝妙弋叩道“恳请母妃做主,孩儿欲纳娶祝央央为侧室夫人。”
妙弋吃惊不小,一时语塞。央央才向她哭诉过自己的悲惨经历,对那霸占侵犯,致她有孕的宣威将军荆韬深恶痛绝。而今,她的两个儿子因此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高煦更是被兄长强逼纳娶央央,这其中定有极深的误会,难道说高炽已然窥悉央央怀孕的事,误认为那是二弟所为?
妙弋原想将实情告诉他二人,可作为母亲,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们会更为同情央央的遭遇,尤其是炽儿,极有可能会不惜一切留她在身边,照顾一生。两兄弟会因这个女子,结下一世的梁子,且无法调和……她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对他二人又苦口婆心地说教了几句,不许他们再提纳妾之事,才叫各自散去。
回到寝殿,已是子夜时分,妙弋却意外地见到刚至府中的朱棣。看得出,他神情极为疲惫,在积雪的廊檐下接到她后,慵懒地笑着将她圈在怀里,他低低地垂着头,紧挨上她香肩,似乎要将一半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每逢遇到棘手的难题或是无法纾解的压力,他自然而然便会牵缠流连在她身边,寻求她的慰荐抚循,她便知定是有要紧事生。与往常一样,她深情回应,与他相依相拥,仿佛时空静止一般,直到彼此的心跳与温度让对方重获力量。
可今时似与往日不同,他长久的沉默与深沉的叹息无不在告诉她,即将面对之事或许难于登天。她抚了抚他的背,柔声道“还以为,今日你不会回来了。”
朱棣闭着双眼,缓缓在她耳边低语道“突然特别想你,再晚也要赶回来。”
待进得寝殿,妙弋亲手烹煮起驱寒的香茶,朱棣则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优雅娴熟的动作,如同欣赏一副美好的画卷。她侧眸笑看着他,道“方才想起,我们已经有段时日未曾单独相处,说说心里话了。”
朱棣轻点着头,却欲言又止。她不疾不徐地将热气袅袅的驱寒茶端给他,嘱他仔细烫口。他薄抿一下,略吹了吹,接着大口饮下,只觉寒气消散,周身暖意融融。
放下茶盏,他转向妙弋,两手轻握上她双肩,眼神虽透着些迷惘,却极认真地对她道“京城有可靠消息传来,朝廷已经握有我北平藩地扩张军队,私下练兵的证据,陛下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降罪的圣旨或许已在传来北平的路上。”
妙弋的心猛地一沉,问道“怎会这样?扩张军队,私下练兵皆属绝密情报,陛下却已获知内情,掌握证据,难道出了奸细?”
朱棣目光幽深,不无忧虑地道“有内奸的可能性极大,我们现在的处境如临深渊。”
妙弋细思道“可我们的初衷明明是为了保存下能与漠北蒙军相抗衡的有生力量啊,若鞑靼和瓦剌两部兵马联合,伺机反扑,父辈们创建的和平与稳定不就毁于一旦了?”
朱棣微微一笑,道“如果陛下身边的齐泰,黄子澄之流能有王妃一半的洞明世事,体察全局,何愁边患危机。”
妙弋摇头道“陛下太过年轻,而近臣又最易影响实施政务,边患未清却大举裁军、推行削藩,殊不知王府三护卫里,半数以上都是曾北伐蒙军的精锐,长此以往,撼动的可是大明的根基。”
朱棣俯下身,握了她的手贴在面颊上,犹豫着问道“妙弋,若是朝廷遣兵围了燕王府,你希望我怎么做?”
妙弋渐觉酸楚,朱棣何曾这般惝恍迷离,瞻前顾后过,思来想去,她语带悲凉地道“我不想十二弟的悲剧再次重演,即使被降为庶民,流徙他乡,我也与四郎一起,永不分离。”
朱棣抬头与她平视,一扫先前的茫然不明,目光中闪现出笃定的神彩,沉声道“十二弟王府内自焚,恶谥为戾,而今又要你随我流离转徙,我实难认命!这新仇旧恨,我得讨还来,我要让齐泰和黄子澄跪在十二弟的灵位前以死谢罪!”
听罢他这番言论,妙弋慌得赶忙去捂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小声点儿,这话莫要再说,削藩的圣旨尚不曾传至北平,说不定陛下为清剿蒙古边患,改变初衷了呢?你看,炽儿他们擅离京师,朝廷也未再过问此事,一切都还有转圜之机。”她扑在朱棣怀中,忍泪含悲道“四郎,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棋行险招,否则,只怕会万劫不复。”
不意惹她担惊受怕,朱棣半是心疼半是后悔,伸臂将她环拥住,抚慰良久。
太多的远虑近忧搅扰得妙弋愁闷不堪,好在有玉映和若漪时时陪伴,与她逗趣解闷,倒令她暂时放下烦扰,添了几抹笑意。天澈每入内苑陪侍,敏感地觉察到王妃情绪消沉,他多多少少闻得些内情,又偶然听到王妃同盈月提及二子自那次火并后,再未结伴同至向她定省问安,语气中尽是失落之意。他猜测世子和高阳郡王之间的龃龉,必因祝央央而起,王妃如此厚待她,她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山狼’!
冰雪初融的晴日,央央百无聊赖地闲逛至冰封的内湖边,沐浴在冬日暖阳中,心情似乎也变好了。她从袖中取出只银杏叶折成的蝴蝶,托在手心朝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蝶儿,你说世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我不奢求他再来看我,至少让我能远远地再看看他……王妃答应过我,等我身子好些了,就许我服用堕胎药,我就快重得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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