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上了钩。
不多会儿,管家就出来让祝缨进后衙。祝缨让来福远远的看着后门,如果天黑了自己还没出来,就赶紧去找金大娘子,然后才进的后衙。
后衙一间屋子里,王云鹤已经在里面了。
王云鹤道:“我见你眼熟。”
祝缨跪下,将写的东西双手呈上。管家接了,递给王云鹤,王云鹤一边翻一边说:“你是有什么冤情要诉……嗯?!!!”
祝缨写的东西很多,开篇就是同监那个斯文男子为拉生意对她吹牛的事情,一桩桩都是这讼棍自述的案子。虽有夸张,件件却都有依据,祝缨坐牢这些日子旁敲侧击与其他犯人证实,又对照律书将能确认的这讼棍助恶人脱罪的都默写了下来。
这样的案子就有十几桩。后面又有她记下的同监犯人述记,有她认为有冤情的,也有她认为有罪责的,一一梳理。
祝缨道:“前两天您才将我从京兆狱里放出来,我感您的恩,想帮您。您蒙圣恩得擢京兆,想必也想答皇帝的。这东西交给您,我心里就算报恩了,也能助您报您的恩。您要觉得这个没用,也不必告诉我,我只当自己有用了。”
王云鹤看这字是丑得紧,然而条理清晰。世人对“写”有诸多误解,以为背下字来就是会写了,其实,能够条理清晰地描述事件,至少证明头脑是有逻辑的,这个标准许多人是达不到的,让他复述个话都能复述得颠倒四丢失许多关键信息又记错许多内容。
王云鹤看看字纸,看看祝缨,他想起来了:“是你!”
祝缨又对他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我的心愿了了,愿您能一直做个好官。”
王云鹤道:“你通律法?读过书吗?”
祝缨摇摇头:“没认真读过,看过一点律书。”
王云鹤将那叠字纸一收,严肃地说:“你该认真读些圣贤书,不该钻进这些律条里!我看你写的这些,条理清晰,然而离圣贤道远。年轻人,不要走错路!你该读经、读史!不该钻研科条,乱了心智。你心中尚能辨是非、明善恶,知道为人写出冤情,不要消磨了这份天真性情!”
祝缨失笑,一摊手:“没钱。”
王云鹤觉得很奇怪,祝缨这打扮不像很穷的人,家境至少也是个小康。他愈发板起脸来:“胡说!”
祝缨道:“真的。谁不知道读书好?我还得养家糊口呢。书都是偷听来的。”
王云鹤道:“读过什么书?”
祝缨对他印象还不错,也答了。王云鹤抽了几条《论语》又抽了几条《孟子》再抽两首《诗》,祝缨都背了出来。王云鹤让她再讲解,祝缨就将自己听过的塾师的话背了出来。王云鹤道:“胡说八道!哪个村塾野书生教的?!”
亲自给她讲了一阵儿,问道:“懂了么?”
祝缨听他讲的,比塾师不知道高明多少倍,虽然有几处不赞同,仍然复述了一遍。王云鹤大惊:“你要没钱,我助你读书就是了!不可荒废学业!”
祝缨道:“大人,我不止没钱读书,是连吃饭也没钱的,全家吃饭的钱都没有的。”
王云鹤道:“那才用多久?”
祝缨道:“照您说的这些高深的学问,我还得学个十年。我得养家,不能单靠您,且我已经有了去处,不能失约。”
王云鹤道:“是谁?什么去处?我与他讲!”
祝缨不肯对他讲,只摇头:“以后或许还有机会见到您,到时候您就知道。”
王云鹤十分惋惜地说:“不提进士科,你读个明经科呢?那个容易,也可为国效力,仕途艰难一些也是正途。学问一道,修身养性,不在你考的是哪一科,只要一心向学,心向圣贤,终有所成的。”
“那也得个年五载的呀,耗不起,也没那机会。”
王云鹤犹不死心,说:“你既通律,明法科也是可以的。君子不器,不自弃!”
“明法科?”祝缨知道个进士、明经,这个明法是个什么玩艺儿?她的好学之心又起了。
王云鹤道:“你既读过书,怎么连明法科也不知道了?”又给祝缨讲了还有明算科之类,同时讲了各种学校的等级,以及贡士科考之类。
说完了,喘一大口气,才说:“明白了么?”
祝缨复述了两句,他就摆手道:“我知道你都记下了,你……要读书啊!读书才能明理。”
“我要是不配读书呢?还要写祖宗代,我家啊,我只知道连我才两代呢。”
王云鹤一怔,道:“只要不是贱役犯人之后,终究是有机会的!即便是,也当修养自身,以近君子。”
祝缨认真给他磕了个头,说:“您是好人。”
“你!”
祝缨爬起来就走了,来福在后门那儿等了她有一阵儿了,迎上来问道:“郎,怎么回事?”
祝缨低声道:“牢里有些人的事儿得做个了结。”
来福见她兴致不高,一路也不敢说话,跟着她,看她又去包了点点心,先见了客栈掌柜,又去眼中人打了招呼,问中人打听有没有便宜的鬼屋要卖之类,最后回了金宅。
金大娘子又有了新消息:“他们明天就回来啦!可算盼来了!”
张仙姑和祝大也觉得靠山回来了,都跟着一起开心。
祝缨了跟着微笑,吃了晚饭回房躺在床上,好一阵儿还没睡着。
她见过知县、见过知府、见过两位钦差、见过两位副使、见过宰相公子,如今又见京兆。八个官儿,只有一个人对她说:你的资质该读书走正路,不该荒废,如果有困难,我可以资助你一二。
八个官,始见一君子。
祝缨拉高被子蒙住了头,慢慢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