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也斜了一眼,问了句:“那谁带孩子?”
吕英涨红了脸,差点把肺咳出来了,也没能阻止苏傲雪那张嘴。
“难道父亲是那么好当的,就只管让孩子张嘴喊爹,实际上什么贡献都不用做?”
沈太太不屑地冷嗤:“男人太粗心,干不好这些。”
苏傲雪愈有理了,想也不想地反驳道:“女人也不是天生就细心的。我不觉得男女一生下来就有这种分别,都是因为思想封建的父母觉得只教女孩子如何打理家事就行了,所以男女之间才逐渐有了差别。如果男孩子也从小学做饭、学缝衣,他们也能掌握生活常识,而不是像个低能儿一样,连穿衣裳都要太太来帮忙。”
谁是低能儿,好像那三位太太的丈夫乃至儿子都是……
好好的牌局,打得不欢而散。
吕英为了不让司机看笑话,一路上只是绷着脸,却不曾抱怨一句话、一个字。直到进了家门,她才把手包重重摔在桌上,继而怒问:“我让你跟我出去,难道是叫你给家里惹事的吗?”
苏傲雪知道自己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同时也觉得有些冤枉:“妈,可是她们的话真的毫无道理,而且她们在故意刺你不是嘛!”
吕英怒不可遏地指着她的鼻子训斥:“那又如何!她们的枕边人都是武汉举足轻重的人物。自家的男人在外面可以呼风唤雨,她们就有底气对有求于人的我冷嘲热讽!我们初来乍到,想要站稳脚跟,不可能一点气都不受!”
苏傲雪为人要么干脆保持沉默,一旦开口就不想说违心的话。而吕英却不一样,她也可以沉默,可一旦开口就必然要说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话,至于事实如何她不在乎,她觉得争取实际利益比争什么可笑的公道更有意义。
这对婆媳的秉性就是这样南辕北辙。没出门之前,苏傲雪以为也许能尝试磨合。可这一趟走下来,她真正认识到了什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跟朋友相处很容易,但跟家人相处太难了。朋友是基于彼此价值观和行事风格的自由选择,家人却不是,家人只是被血缘和姻亲捆绑的人际关系。
二人的争执声很大,很快就把各屋的人都吵到楼梯口听墙角。
妯娌们对苏傲雪的出身看不上,又艳羡她高一等的社会地位,是特别复杂并且拧巴的情感。可不管怎么说,她们无法否认,苏傲雪有着比她们更高的眼界、更好的口才。出口成章还在其次,难能可贵的是她说话做事的出点,早把她们都甩远了。
“我看她们的男人,并非依靠正途获得如今的地位!国难当前、举国沉痛,新生活运动提出至今已有三年,提倡简单朴素的生活。可她们的丈夫,有国民政府的官员,有国军的将领,她们本该比谁都恪守新生活运动,更应该明白抗战之艰难,有一半难在物资紧张。老百姓为了支持抗战,尚且愿意节衣缩食、毁家纾难。可拥有更大的能力甚至是能左右社会前进方向的人,却依然锦衣玉食毫无顾忌。如此嚣张的举止,我很难相信她们丈夫的人品。”
吕英却笑她这番话透着一股天真的愚蠢:“你太年轻了!窃国者侯,自古就是如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苏傲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吕英,在船上听说吕英急着离开上海的始末,苏傲雪当时对她有一种特别盲目的崇拜。现在,苏傲雪忽然意识到,她和吕英跟普通女子不同,但这不代表她们一定是相同的。
“国家不是哪个利益集团的囊中之物,而是一种精神信仰。是,我承认确实有窃国者侯这样的话,所以我们才要推翻封建制度,拜相封侯是早已过时的说法。国家利益属于四万万国民,不容许任何人擅自拿出去交换所谓的世代荣华!越是身处高位之人,越该与国、与百姓同甘共苦。如果他们做不到,就把他们拉下台!”
吕英嘴角抽了抽,她在苏傲雪眼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热情。反之,苏傲雪则不能理解为什么吕英对理想和信仰如此不屑一顾。
“太阳会升起,自然也会落下,把灯点得再亮,灯下也是黑的。年轻气盛时谁不会说要荡平天下一切不公之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这些事根本管不完,只有傻子才会穷尽一生去追逐理想主义,真正的聪明人只会独善其身。”吕英心中升起期待,她从自己的角度出,很想给这个新儿媳一点实用的人生经验。毕竟母亲再慈爱,也不能护佑孩子们一生,将来的路需要苏傲雪陪着杜景堂走完。
可苏傲雪显然比她想象的更为“执迷不悟”,她完全不愿意妥协于这些谋身之道:“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东西太少太少,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因为世界始终在变,所以会让我们走过的一些路看似无用,甚至会觉得可笑。但是,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墨守成规,迟早会溃不成军的!没有一条来路是不必要的,即使是弯路,即使理想主义者无数次地一败涂地,那也给后人避了险,是有意义的、值得被铭记的。一个傻子只用一生当然碰不到理想主义的边,但一群傻子的生生世世,一定可以让世界变得不一样!”
吕英气得倒退了几步,但她很快扶着椅子站定。她依然不认为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有错,她只是意识到也许年轻人要被摔打得再狠一点,才愿意放弃不切实际的理想。
“我不是在跟你辩论什么家国大义,我们只是商人,管不到那些!”吕英护着心口,叹了一声才道,“你只需要记住,想要把生意做好就要先学会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就要说鬼话。”
苏傲雪脑子里闪过了那座富丽堂皇的豪宅,想到了刚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场面,蹙着眉为难地掐着自己的手指,道:“可我不懂生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