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那样子,听他疲惫的嗓音就知道,一路颠簸到此,已经很筋疲力尽了。
苏傲雪其实也倦倦的,只是住进大家庭的紧张情绪,把她的精神都吊了起来。她坐过去忐忑地说道:“你们家办事的规矩我都不太懂。”
“跟着我就好,有重要的事,我肯定会提前知会你的。”杜景堂先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跟着就握住了她的手,“母亲肯定不愿意大操大办,毕竟……守完这三天,你好好歇一歇,然后就可以忙自己的了。”
吕英确实不乐意给杜守晖大操大办,这人根本配不上如此隆重的丧礼。好在如今国难当前,红白喜事一概从简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只是再简单,亲戚来吊唁总得有人接待,该守的夜也还是得守。
入夜,吕英把有孩子的儿子儿媳撵回房去休息,又让二姨太的一对儿女回去陪着她。
三姨太熬了一会儿,见灵堂里除了自己,就只剩了杜景堂、苏傲雪和吕英了。三姨太从来都很懂得看眼色,赶紧表示自己跪不住了,请太太允许她回房休息。
剩下的三个人,确实需要独处的机会,把该说的话都说开了。
烧完手里的纸钱,吕英终于开口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两个小辈跪在她身后,没法子从背影判断出她在问谁。因此,彼此对视一眼后,杜景堂先反问道:“那妈又有什么打算呢?”
“重振家业。”这四个字吕英说得很铿锵,身板也稍稍跪直了些,“糖厂是我前半生的骄傲,因为日本人兵临城下才办不下去的。我觉得自己也没老到要在家里诵经礼佛的地步,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心血付诸东流。”
杜景堂抬眸,清楚地看见了母亲脑后一绺又一绺的银丝,明白她其实是在强撑。未及思虑太多,便主动提出来愿意分忧:“有需要儿子帮衬的地方,儿子一定尽力。”
苏傲雪却被这话弄得瞌睡都醒了。
虽然这样答话也没什么不对,但这种帮衬以什么时间为界呢?最迟最迟,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能等到佐飞了,按约定他们会一起出去延安的……
“那么……你呢?”
不知何时,吕英转过半边身子,看向了苏傲雪。问话的声音不大,语气却难掩严肃,吓得出神的苏傲雪倒吸了一口凉气。
杜景堂习惯性地接过话来,道:“傲雪要忙着……”
吕英有些不满地闭了闭眸,开口时更添了三分严厉:“我又没问你!你既然找了个新女性做老婆,总不至于连话都要你替她说吧。”
“妈……”苏傲雪艰难地说了一个字之后,就低头咬着嘴唇,好像怕胸腔里的心脏会跳出来似的。待吕英似有若无地点了一下头之后,她才敢说下去,“我和朋友们最近在排练新话剧,打算先在武汉义演,演出收入会捐给部队买过冬的棉衣。”
听罢,吕英先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评价苏傲雪的打算,只是说起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法为你们大操大办。我想等着过了五七,去大酒楼里摆几桌,就算是给你们办的喜酒。”
杜景堂听见办喜酒的话,心里先就高兴了。他觉得趁现在母亲肯松口,赶紧快刀斩乱麻地把婚事办了,将来再提去延安的事,他也能少一分顾忌。以杜家的条件,吕英自然不会轻易松口。如果在结婚之前说这事,也许她会怪罪苏傲雪给儿子灌了迷魂汤。那样一来,婚事大概会彻底泡汤的。
苏傲雪的想法却有些不同,她觉得他们是婚前去延安还是婚后去,其实没什么不同。因为只要吕英不同意儿子去,先结婚再坦白,做母亲的也可以态度强硬地反对。她认为不可能有那种一旦他们结了婚,做什么都不会被家里反对的好事。
所以,苏傲雪想趁这个机会,干脆把去延安的决定说了。如果被反对了,再试着想法子说服吕英,这才是住武汉的短暂日子里最该做的事。
可是,杜景堂似乎没看懂她递过去的眼神,亦或者是看懂了却不同意这样办,因此故意忽略。
于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挤眉弄眼,一个沉默不语,只有吕英滔滔不绝。
“从前在上海,我们家的生意是如鱼得水。来了武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景堂愿意回来家里帮我,我很欣慰能多条膀臂。我和你爸爸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办法,他在外应酬交际,我负责盯着厂子的经营。”
许是舟车劳顿,许是跪了太久,吕英说着话,撑着蒲团试图起身。
杜景堂眼疾手快上去扶了一把。
苏傲雪也没有冷眼干看着,犹豫了一下,便大着胆子也搭了一把手。
吕英瞧了眼扶着自己左臂的一双年轻的手,继而深深地看着忐忑拘谨的苏傲雪。
“将来要办新厂,自然由我携带你们兄弟。既然是我冲在前,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事就不能用老办法了,我总不能跟这里的官老爷和富商称兄道弟地攀关系。适合我走的路子,是去跟这些人的太太、姨太太们打交道。这方面呢我也想过了,你侄子侄女还小,老四的乳娃娃还是今年刚添的,他们媳妇要照顾孩子就分不开身了。二姨太嘴笨,身子骨也弱,又是做了婆婆的人了,享几天儿媳的福也是理所应当。那就只剩下三姨太能帮我了。”
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老人家坐到沙上,吕英抬手擦了擦被熏得通红的双眼,然后转身对着苏傲雪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妈,那么,你就已经是咱们家的儿媳妇了。老三媳妇,我也不瞒你,也许不打仗,我未必会同意你进门。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就不提了。既然咱们做了一家人,过去的种种不愉快就此过去吧。你是有自己事业的新女性,在外应酬想必自会拿捏分寸,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家度过最难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