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无罪都在秦王的一念之间,他既然将你下狱,那你此刻便是无罪,否则根本不必拉至此处,直接斩了便是。秦王此举,恐怕是以你为要挟,达成某样目的吧。”
韩非已说得极其含蓄。
秦王虽然心胸不狭窄,但秦国国君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特点,那就是做起事来一向不考虑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概不顾他人死活,阴谋颇多,阳谋更是用得五花八门、大张旗鼓。
他扣住这个姑娘,无非是以她为把柄,要挟长公子做出某样决定吧。
至于这个决定,他抬眸瞅了女孩一眼,只见她乌睫低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跃,手指头也紧紧地勾缠在一起,泄露出烦乱而无措的心绪。
显然,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又出一声叹息,端起烛油坐到书案前,让她兀自慢慢消化吧。
情啊爱啊什么的,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现在只想时间再多一些,让他能够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感悟。
书卷还有一小半尚未完成,随着六国逐一被荡灭,他的死期随时会降临,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手头编纂的这部学说的汇编,便是那份证明。他并不害怕它被埋没,只要他都写出来,李斯会帮他整理成册、流传下去的。
李斯纵然有万般狡诈,但在与他志同道合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他相信,他一定能把法家的思想扬光大,流传万世,就算他做不到,秦王也会的——
虽然如此,但心底仍然有一丝不甘在蠢蠢欲动。
真的就这样死掉吗?他偶尔还是会陷入思考,但很快他就将思绪转移到别出去。
以身殉国,无怨无悔。
咸阳宫太庙旁的铁碑前,扶苏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更的钟声已敲过很久,他木然地站在夜风中,盯着铁碑上昭襄先王留下的规训,沉默无言。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势嵯峨若苍鹰展翅,闪着凛凛寒光赫然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倾注着秦人一统天下的坚决,字字如长鞭,抽打着他的倔强。
父王愤怒地让他整夜站在此碑前,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碑文。
这幅碑文,他五岁时就已经熟识于心,虽然那时他并不懂它的含义,也没意识到它是由多少老秦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又凝聚了历代先王多少的殷殷期盼。
但现在,他懂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也许他不该愤怒地对父王撂下那句话,事情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那时他倔劲儿正上头,而父王也不是肯落下风的,他坚决不允许他娶芈瑶为妻,他的正妻必须是那位齐国的公主,至于芈瑶,他若是实在舍不得,便收为妾,总之地位必须要远远低于齐国公主,否则让齐王知道,联姻便毫无意义。
秦楚关系紧张,且秦国现在正集中力量攻楚——魏国不过是开胃小菜,楚国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若是他的长子在这种时候娶楚国公主,那他秦国岂不是要让其余四国笑掉大牙?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扶苏为何就不懂?
他又不是让他忍痛割爱,把那楚国丫头送得远远的——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冲动与倔强,与儿子相比,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最终也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同时娶了两个。
他虽已是秦王,却仍然没有坚持己见的余地,他亦有他的妥协。
所以他更加对儿子的不成熟感到怒不可遏,但面对着少年低垂却倔强的眉眼,他有气不出来,手紧紧按住长剑,好几次都想抽出来砍断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愤怒。
很少有人和事能这么让他窝火,他和他母亲,在这一方面,简直不相上下——
他于是让他去太庙门口的碑文前站立一整夜,好好反思一下。
历代秦君包括宗室,舍弃了多少比女人更重要的东西,才换来如今大秦的所向披靡,而他,作为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居然为了一个正妻的位置,而与他据理力争,简直荒唐。
他甚至还只想娶一个——
一想到这儿,秦王又上来一股火,他甩着袖子站起来,长袖一扫扫落了桌案上的一只华贵灯盏,赵高连忙躬身上前,收拾起碎片,手指被滑出细小的伤口,等他再抬头时,秦王已经大步离开偏殿,气势汹汹向殿门外走去。
他慌忙跟上想要随身服侍,却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
远远地看见已经有侍从跟随在王身后,他便慢慢退下,返回偏殿继续收拾桌案上的乱局。
他心里也是十分好奇,那位楚国公主究竟美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让长公子迷了心窍、失了理智,甚至对秦王说了那样大不敬的话。
“要不父王,干脆您娶她吧,更能凸显大秦对齐国的重视——”
赵高打了个哆嗦,但凡是第二个人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此刻恐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王上待长公子,果然不一般,以后他切不可得罪长公子。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点。
第59章妥协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嬴子傒刚刚跨过通往太庙中央大殿的三道门,便看见苍松翠柏掩映的正殿前,伫立着一道清俊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
高大巍峨的铁碑,散着肃穆苍劲的气息,将少年高挑的身形衬托得像个孩子,他停下步伐遥遥望了一阵,叹息一声,抬脚迈入庭院。
听见身后的轻咳,扶苏微微偏过头,辨清来人,转过身拱了拱手。
“渭阳君。”他低声道,礼数周全,神色却略显僵硬,仿佛灵魂有一半飘到了远处。
渭阳君负手踱到他身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没说什么,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同望向石碑上振聋聩的文字。